“但说无妨。”
段音笑了笑,问道:“你知道衬衫的价格是多少吗?”
刻进DNA里的答案——
“九磅十五便士。”
“真的诶!小哥哥你好厉害!”
“闻衍——叫我闻衍就行。”闻衍拒绝了他的靠近,朝他正色道:“前面就是清和茶肆了,我进去之后还要去深阁,那里面没有弟子腰牌是进不去的,我要去找人。不如在此就先行别过,以后如果有缘再聚,你看如何?”
段音有些好奇地问:“你去找谁呀?你有大宗师的弟子腰牌吗?”
“我去找我的男朋友,腰牌在这。”他拿起腰边那枚玉玦给段音看,却被段音一下抓住了。
“好精致的玉啊!”他真心地感叹道,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闻衍方才话里的意思,“什么男朋友啊?小哥哥……不对,闻衍同学你不是男的吗?怎么会有男朋友?而且你到这边来才多久?怎么就和这边的人扯上这种关系了呢?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他神色仿佛非常惊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别开这种玩笑啊。”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也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闻衍暂时没有心情和他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扯回玉玦,索性一路上都选择闭口不言。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茶铺茶桌茶椅,中间留给行人的通道很窄,于是他们穿行得也很艰难,暂时没有闲聊的余暇。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你难道甘心留在这里一辈子,以一副蝼蚁的姿态存活于世吗?”
终于穿过拥挤的露天茶坝,闻衍走得太快,于是段音便扯住了他的袖口,抬眸含泪问道。
“我们这种现代人在修真界,根本没有天赋,被他们压着打,却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大半年了,你难道还没有过够吗?”
“……我从来都没有过过那样的日子。”闻衍从他手中扯出自己的袖子,神色有些冷淡,“我运气很好,一过来就遇见了一个很爱我的人,也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他把我宠得没话说,把他最珍贵的东西全部都给了我,所以我一天也没吃过苦头。”
“你……”
“但是他现在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很着急,所以想请你暂时不要跟着我。因为我们等会儿要处理的事情可能非常复杂,我没有办法顾及你,而且我男朋友看见我身边有别的人是会吃醋的,还请你理解一下,抱歉了。”
段音理不理解都没有关系,因为深阁是有清虚门弟子把守的,没有大宗师的弟子腰牌不会放人。
“那闻衍同学你多久出来啊?”
“我也不太清楚。”
他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没办法提早预估时间。
“那我在这儿等你吧!我还有一些话想和你说!好不容易能在这里遇见你,这样的缘分可能很难有第二次了,这么算起来我们还算老乡呢!”
“不用等我。”
闻衍已经算是很自来熟的人了,不知道为何却觉得这人比自己要自来熟多了,他们只不过是在大学门口曾有一面之缘的校友而已,恰巧都遭遇了同样的事情,若是放在平日里闻衍也许有闲心和他唠唠嗑,但是这种时候被人缠着真的没人会高兴。
同一个地方来的又如何,这个人不对他的眼缘,他并没有交友的。
“我等会儿接我男朋友出来也是直接回去了,暂时没有空和你闲聊,实在是非常抱歉。”
他走到深阁入口,将弟子腰牌出示给守门弟子看,这也是对双生子,不过是一对姐妹花。
穿的是赤色弟子制服,这种颜色的制服应当是揽月湖揽月师太的关门弟子。传闻道那位师太断情绝爱,在三界负有心狠手辣之名,曾言杀尽世间所有负心汉,其门下弟子常年在三界各地游荡,若遇见男子负心之事便出手相杀,即便是在正道门派清虚门内,行事也往往不受拘束,道法是逍遥自在,遵循本心。
三界所有的大宗师之名都是靠人命堆起来的,不论正邪,手里都不可能没有鲜血。更何况当年是清虚门内急需能镇得住魔界,也能镇得住其他门派的大人物,当时揽月师太是最好的人选,即便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冬知雪也得将揽月师太安置在门内。
否则,清虚门也便不是今日的清虚门了,或许早就被其它门派群起而瓜分之也说不定。毕竟那时青黄不接,顾剑寒还未在修真界斩露锋芒,陆闻青还在人间江南四处游荡。
“闻师弟,深阁只允许大宗师及其嫡传弟子进入商讨三界要事,不允许带亲友入内,所以您这位友人是不能进入的。”
闻衍点点头,示意段音离开。
“闻衍同学,那……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吧,不然我以后连去哪儿找你都不知道。”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闻衍想了想,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张咒纹繁复的传音符递给他。
“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帮忙,可以燃烧掉这张符纸,在心底默念我的名字,并告诉我你的位置,我听到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便会过去找你。”
“好酷哦!”段音拿过那张符纸翻来覆去地看,冲他不好意思地笑,“那就不打扰你啦!祝你顺利!”
闻衍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段音也朝他挥挥手,不过闻衍转身太快,因此并没有看见。
深阁是竹枝村唯一一个超出地面十丈的竹制建筑,其实就是一个掩映在丛丛湘妃竹之后的竹楼,四角如喙,各有一只白鸥在尖角上镇守,明明还不到夜间,屋檐上的一串串花灯便已经亮了起来,清一色的明红色火焰,在各式各样的花纹中摇晃闪烁,美不胜收。
那些花纹都是根据各门各派大宗师印纹画的,每一盏灯下的流苏间都悬挂着一枚大宗师星棋,当对应的大宗师及其弟子进入竹扉时,那星棋便亮起来,花灯也比之前明亮三分。
所以,光是看竹楼上的花灯就能判断这里面有哪门哪派的人,可惜闻衍视力不怎么好,远远看过去时是一片模糊。
他也不执着于这个,他知道顾剑寒在里面,这就够了。
因为门口把控森严的缘故,这里的环境比外面要清幽得多,一路沿着青石小道走过去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北风吹过竹影摇曳,配上前路花灯明灭,青天白日之下,还颇有种鬼影幢幢的错觉。
但闻衍无暇顾及这些。方才一直被段音缠着,进入深阁大门后,他便知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在众多大能的感知范围之内,他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便不敢从乾坤袋里拿出手机继续定位了。
只能自行去寻找了。
闻衍踏上三阶石梯,轻扣竹扉,缓缓将竹扉推开,至此,竹楼上画有冷月纹的花灯又亮了三分,比正常时候亮的花灯共有十八盏,其中也有魔界莫无涯的曼珠沙华纹花灯。
深阁从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竹楼,走进去才知道那里面高不可见,而且十分宽阔,料想是在小竹楼里开辟的隔世空间。其中悬空参差分布着数十个竹岛,每个宗师都有自己的竹岛,竹岛上空布有阵法,非该宗师及其嫡传弟子不得误入,每个拜访者进去的时候便御空朝自家的竹岛飞即可。
从他缓缓推门直到走进去大约几息的时间,其间没有一个人探头往下看过他。修士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无需用目力便能感知到这个人的全部信息。
闻衍没有那么强大的感知能力,却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他正在饮茶的师尊。察觉到他正在往这边看,顾剑寒才垂眸与他远远地对望一眼。
只是那轻轻一眼,闻衍便委屈得不行了,运灵御风朝他飞了过去,站在他的面前,抿紧唇红着眼,看着他不说话。
“你怎么来了?”
闻衍更受伤了,原本因为受伤而变得稍微有些哑的嗓音如今更为低沉:“怎么,我不能来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在和本座说话?”
顾剑寒现在没办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所有计划都在为着今天做准备,前世血仇正与自己共处一室。他瞒着闻衍不想让他看见这些血腥肮脏的东西,却没想到他还是这么鲁莽冒失地来了,之后的计划,他要如何开展?
闻衍哪里都好,哪里都可爱,就是总碍事这一点让他有些心烦。
人在心烦的时候总是看一切都不顺眼,平日里要是看着闻衍这样一副委屈的样子,顾剑寒早就想方设法地哄了,可今日他却没有多少要去哄的想法,只希望他尽早离开这里,否则他没办法杀个尽兴。
而这话落在闻衍耳朵里,便是一声巨大的拉响的警报,震得他原本便没痊愈的五脏六腑又隐隐发疼。
是因为莫无涯也在这里吗?
他居然这么吼他?
他平日里很少这样凶他的。
他下意识在各个悬浮的竹岛上寻找莫无涯的身影,红衣白发,红衣白发……
却见很多红衣白发的人。
只要是魔修,那便都是清一色的红衣白发。
但更多的他也不知道了,他只看过文字描写的画像,知道莫无涯右耳上垂着一只由穷奇乳牙打磨而成的坠饰,其上镶嵌着绛色琉璃泪,那是魔宫宫主的身份象征。
还没找到人,他便感觉一股冷冽的灵力将他拦腰拉进了竹岛中央,彻底进入了顾剑寒的冷月结界。
在结界中,顾剑寒可以开启隔音阵,如此,他们的交谈便不会被其它人听见。
“别乱看,那些人的脾气可没有为师这么好,多看一眼你是会被杀头的。”
“师尊的脾气也不见得好。”
顾剑寒将茶盏轻轻搁在竹桌上,沉默地凝望他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在生为师的气么?”
“不敢。”
“你都这样和为师说话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最近倒是恃宠而骄得很,处处就知道惹为师生气,到头来还自己先发起了脾气。”顾剑寒半真半假地恐吓道,“回去便罚你。”
他一提起最近,闻衍的底气便散了不少,但还是觉得顾剑寒今天对他太凶了,那股委屈劲儿汩汩地往上冒。
“师尊怎么罚我都好,我都认,但是我们可不可以先离开这个地方?”
“为师为何要离开这个地方?”
他煞费苦心,步步算计,终于到了能重创莫无涯的时候,闻衍为何非要在这里阻拦?
他乖乖地回去练他的剑不好么?
这傻孩子。
“因为这里很危险。”闻衍方才没找到莫无涯,却把魔界四大统领都对上了号。
最靠近他们竹岛的那位,随身带着一只纯种的万鬼牢恶犬,大抵是魔界最受欢迎的人物——驭兽魔君。他的领地是魔界生产魔兽驯服魔兽的地方,每个人想要拥有自己的魔兽,都要经过他之手,而且要经过他的试炼才能带走境内的魔兽。
稍远一点的那位,身边站着一位异域服饰的舞女,同时也是他这个月的关门弟子,那大抵是魔界最花名在外的人物——玉刹魔君,也是揽月派弟子最恨的男人之一,恨不能见一次杀他一次。
深阁守卫是轮流值守,这个月正好轮到了揽月派,然而揽月派弟子向来是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杀尽天下负心汉的,不知道为何居然还让他进了深阁。
与玉刹魔君平行的那位是古佛,再远一点是血观音,都是极为不好惹的魔界大人物,想必今日也是跟着魔界之主莫无涯来的,顾剑寒只有一个人,若是他们群起而攻之,他便是最中心待宰的羔羊,教他如何能不担心!
万一莫无涯直接抢人怎么办?
“为师自有分寸。”
他确实没想到魔界四大统领也会跟着来。这对于此时此地的他来说是坏事,但也不完全是坏事。魔尊和四大统领都离开了,魔界不就群龙无首了么?他早已传信给青鸾,下令偷袭魔宫和统领诸营,此时局势应该一片大好。
更何况,在冷月峰待了那么久,他也实在是压抑不住那股嗜血的了,今日哪怕只留下一口气苟延残喘着回去,他也必须要给莫无涯一剑重击,重创魔界四大统领,看着满地血流成河才好。
事到如今,他也不怕打草惊蛇了。
“师尊为什么就是不听劝呢?”
“阿衍为何就是不听话呢?”
闻衍的心急如焚和满腔委屈似乎一点都传递不到顾剑寒身上去,顾剑寒的苦心经营和不甘不愿闻衍似乎也一点都不能理解。
他们原本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人,此刻却如同水火一般不相容,平日里缠绵缱绻的眼神,此刻却是各不让步,仿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似的。
但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因为闻衍眼眶越来越红,差点就要哭出来了,顾剑寒看着实在心疼,忍不住轻轻叹了声,软了眸色叫他过来。
仿佛就在等他这一句话似的,话音未落,闻衍便朝他跑了过去,坐在他身边的软垫上扒住顾剑寒呜呜地哭,但其实只是眼眶红,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架势做得悲惨十足,像只被抛弃又被重新捡回去的大型犬一样,抱着主人一通委屈地哭嚎。
顾剑寒最怕他哭,似乎让这么懂事这么乖的孩子委屈痛哭是一种罪过,就算不论罪不罪过的问题,他的心脏也会一抽一抽地疼。可能因为他的心在闻衍那里,闻衍疼,他便也跟着疼了。
“是为师不对,不该凶你。”他摸摸闻衍蓬松柔软的头发,轻轻抚过他微微颤抖的后颈和背脊,“怎么这么委屈啊,阿衍?快别哭了,小心别别人看了去,四处笑话你。”
闻衍立马收住了哭声,紧紧抱住顾剑寒,抿紧唇一抽一抽地哽咽。
“别不要我……师尊……我只有你了……”
顾剑寒简直冤枉:“为师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你成天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呢?傻不傻啊?”
“别不要我……求你……”
顾剑寒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闻衍上次说这种话,还是在花神谷中,他向他表露心迹之前。
他原本以为那时候和他说了那么直白的,相当于山盟海誓之类的话,他就能明白他是他心里最不可或缺的宝贝,却没想到直到如今,他还是如此缺乏安全感,依旧抱着他哭着说这种话。
也许他应该生气的,应该指责他不信任自己,应该指责他成天东想西想,疑神疑鬼。
但他却没办法做出那样的反应。
光是听到闻衍这样带着哭腔向他提出这样卑微的请求,他便心碎得无法忍受了。
“你既然这样想的话……”顾剑寒顺着他的黑发,认真提议道,“不如我们回去就把道侣印结上吧。”
“之前我嫌麻烦,没有特地带你去三生石刻名字,也没有去姻缘司取结印红绸,没想到你还是在怕我离开你。”
“在三生石上刻上名字的两个人,生生世世注定都是眷侣,即便年老以后色衰爱弛,也会被天道的力量束缚捆绑在一起。”他说,“以前我觉得我们都是修士,除非入畜生道,便原本只有这一世,而且也不会色衰爱弛,便不必多此一举。”
“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么?”
他这话不像是问,而像是一声太过冷冽的叹息,轻飘飘地传进闻衍耳朵里,让他怔愣了好一会儿。
“师尊……是没错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沙哑的声音才在结界内响起:“是我错了。”
“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师尊……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太怕了……我承受不住失去你的代价……我只有你,我没地方可去,离开你我就会死掉,所以……求求你……”
在闻衍心里,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才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原本顾剑寒和莫无涯有他们的感情线和剧情线要走,全是他在搅混水,处处阻拦碍事。
可是原著里他们的所有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顾剑寒如何爱他,如何对他百依百顺,如何对他唯命是从,闻衍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一瞬都不曾忘记。
顾剑寒有心病,他也有。
关于顾剑寒和莫无涯原本既定的曾经、现在和未来,全部都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每天看起来乐观自然,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胆战。若是他走错了一步,做错了一件事,顾剑寒会不会对他丧失爱意,故事会不会回到所谓的“正轨”,都让他觉得心力交瘁。
有些东西,正在往失控的方向急速坠落而去。
“求我,便只是嘴巴上说说么?”
闻衍正在深深抑郁中,便听得顾剑寒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愣在原地,忘了正在伤心什么了。
“别人求我办事,可都是重金厚礼,三拜九叩,我还不一定答应的。”顾剑寒稍稍撤了身,看见闻衍红红的眼眶,有些惊讶他居然没流眼泪。
他原本想为他擦擦泪的,这里视线太多,不好吻。
“师尊想要什么,只要我能拿的,我便都给师尊拿来,如果在我能力范围之外,可能要等一等,等我拼命修炼到可以拿到的时候便也给师尊拿来,但是在这等待的期间,师尊不能抛弃我。”
他试图和顾剑寒约法三章,却见顾剑寒轻声笑了笑,指尖抵上他心口,薄唇微启,宠溺道:“我要的东西,一定在你能力范围之内。”
“但具体给不给我,便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师尊要什么我都给。”
“先别说得这么快,万一等会儿后悔就来不及了。”他的指尖从闻衍心口挪到闻衍还在微微发白的薄唇上,似乎有些疑惑,但想了想还是把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不会后悔的,师尊快说吧!”
他好像比顾剑寒更着急。
顾剑寒对他太好了,好到没有边际,也没有道理,他从小到大接触的东西都是等价交换,如果凭空被幸福砸进蜜罐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会叫嚣着不安。
他急需付出某样特别重要的东西,不是为了换取顾剑寒的爱,而是为了换取某种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心理安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地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