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点了吗?”
闻衍一直把他圈得紧紧的,双腿环着他蜷缩起来的腿,一只手收紧于他过分瘦窄的腰间,另一只手贴在他砰砰直跳的心口处。
他喜欢这种姿势的拥抱,把顾剑寒全部纳入怀中,不让他受寒,也不让他受伤。
“阿衍。”他语气反常地平淡,只是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尾音还带上了一点难以抑制的哭腔,“我们元神双修吧,不是说等元神双修之后就有救吗?我不想再当一个处处受控的牵线木偶了,如今这样伤你……我好难受。”
他说他好难受。
顾剑寒还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直白的示弱也很少见,顾剑寒不是一个喜欢把痛苦挂在嘴边的人,因为没有人疼,大多数时候那些东西他都咬碎牙和血吞。
是被逼到绝境了,才会向他说出这样的话。
那尸香散确实厉害,顾剑寒一辈子的苦难都来源于此,子蛊在他心头深深扎根,他一生的悲剧便在那个子蛊上发芽疯长。他三百年来收集那么多奇珍异宝,却没有一样能在解决尸香散这件事上派上用场,不知道该有多绝望。
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还是一副强装镇定的模样。他向顾剑寒隐瞒偷偷练弓画符的事,顾剑寒在怀疑自己身中蛊毒的那一天,也瞒着他偷偷去后山找了一晚上,那么冷的风雪夜,他穿得那么单薄,赤着脚在里面被冻得全身发僵,如果不是他凌晨突然从梦中惊醒,都不知道他的师尊会那样可怜地缩在炼丹室的丹炉外,怕一身风雪会把他也冻着,迟迟不敢上榻,不敢睡在他的身边。
但那个时候连病因都找不到,就更别提找什么解药。他只是太痛苦了,躺在闻衍身边只觉得整颗心被狠狠攥紧挤榨,再被翻来覆去地残忍剖开。
他把闻衍伤得那样重。
“那先给冬掌门传个信吧,麻烦他先帮我们去镜牢看一看,万一出什么大事就不好了。”
他都这样说了,闻衍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说起来他们也确实很久没有双修过了,顾剑寒现在的状态就像是被风雪打落的飞鸟,如果他再不用炽热的体温去融化他翅膀上的寒冬,他就要跟着凛冽的冬风一同逝去了。
闻衍比谁都清楚,顾剑寒根本现在听不进话,他极度愧疚,极度缺乏安全感,虽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也是受害者,虽然闻衍很想告诉他为他做这点小事他心甘情愿,甚至是求之不得。
但是现在他说这些是没用的,真实可感的体温和亲密无间的低喃往往比那些劝慰的言语来得更有效。
换句话说,没有什么事是做一次解决不了的,如果一次不行,那就多几次。
“我之前吃了太多返生丸,对身体有点影响,所以这次……师尊得辛苦些了。”
??
“花弄影!你他妈干什么?!”
冬知雪拧着眉,看着角落一团暗火,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个人不可能无端自残,做出这种事情只有一种可能——这样做会让对手受到十倍百倍的伤害。
可她凭什么能做到对剑寒的远程伤害?还如此肆无忌惮、底气十足?要知道顾剑寒如今可是渡劫期后期修者,剑道第一宗师,五道并修,哪怕她是巫蛊师出身,十个花弄影也无法近顾剑寒的身,就更别提能伤害他分毫了。
等等……巫蛊师?
不可能吧——
“其实我真的很好奇,冷月峰上那位,究竟有什么手段,让你们一个个为他神魂颠倒。”
“三界从来不缺美人……”
冬知雪已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如雪白发在身后无风而动,他蹙眉看着花弄影,一点和风倏然缠绕上她汩汩流血的手腕。
“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巫蛊师受了伤是治不好的,只能等伤口自行愈合,春璟没有告诉过你吗?”花弄影靠在墙角低低地笑,她笑起来很有一股绝代风华的感觉,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即便是在牢狱里也不曾消退半分美貌,“你说我胡言乱语,可曾问过你自己是否真的对那人没有半分心思?”
两人之间的气氛诡异地对峙起来,按理说冬知雪对顾剑寒有没有意思是和花弄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哪怕他真的对他有意,也轮不到她来置喙。
更何况——
“我说姑奶奶,你脑子里怎么就男男女女的那些事?自古修士多慕强你懂不懂?”
“……慕强?”她缓缓抬起手腕,腥秽的魔血上缠绕着一条和缓的风带,暖白色,在昏暗的牢房显得格格不入,与她一身红衣如血更是不相符合。
“再强大的修者,再昳丽的容颜,只需要一对子母蛊,便会成为一具干枯的傀儡,世人汲汲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想让主上看看……众人思慕如狂的皮囊和灵魂,不过是一把可笑的飞灰。”
“莫无涯什么时候成你主上了?”冬知雪狐疑道,“你和他不是合作关系吗?”
“你还有心情说这些呢。”花弄影嗤笑一声,“如今我相信了,你对那位确实是没什么心思。”
“你……”
冬知雪沉下眉,正要说话,眼前却突然浮现一道琥珀色的灵信,信笺封口处一点便能打开信件,之后灵字便会在半空中或脑海中浮现。冬知雪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闻衍传来的信,正要伸手拆开,凑近却发现其上浅浅的一层太白饕餮纹。
然而花弄影不用靠近,隔着坚不可摧的玄铁监栏,便首先感知到了信封上面的暗纹。她稍微眯了眯眸,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那点外露的情感稍纵即逝,冬知雪只是注意到她轻轻抿了抿唇,目光透过他,似乎看得很远。
「冬掌门亲启:镜牢有变,请速速前往察看,若遇花弄影受伤请极力救治,具体原因之后再向掌门解释,感激不尽」
“这……也得我救得了啊。”
那封灵信在他手心消失殆尽,在花弄影看来就像一点一点燃烧的琥珀色星光,像这样的小术法,她还跟在主上身边的时候,不知道看过多少遍。
主上行遍山岳大川,挚友遍布三界四海,书信往来是很频繁也很寻常的事,他喜欢带穷奇和梼杌幼崽出去游历,而不常带人鬼魔,回来时总是带着各地的特产,那些在众魔君眼里觉得很俗气的东西、很没有价值的东西,他把它们当宝贝看待,那些众人趋之若鹜的魔器魔灵,他却看都不看一眼,根本就不关心。
有时候她觉得他不该是一位魔尊,也不该是所谓的三界共主,而是一个生来属于远方的散修侠客,然而他的政绩是那样好,自他践祚以来,修真界没有出过一次大的动乱,三界互通有无,贸易往来频繁,边境线上亦游人如织,各族百姓融洽和睦。
他是当年唯一一个,也是这千万年来唯一一个毫发无损地渡过渡劫期巅峰飞升雷劫而甘愿留在下界的修士,断层性的实力差距让他的所有措施都平稳圆满地施行了,效仿人族皇室建立起政权说容易很容易,说难也很难。虽然他有着压倒性的强权优势,但治理三界并不是只需要强权就够了。
这些事没有谁生来就懂,但他愿意去学,花费几百年的时间笼络一帮策士,又花了几百年时间,耗费无数财力物力人力去打破三界之间原有的隔阂,让三界人心向一统,之后的事情也不是顺理成章,一众鬼君和人族宗师逼进魔宫讨伐他的暴行,捏造各种子虚乌有的东西试图阻拦统一大业。其实他也能理解,一方霸主朝夕之间成为魔臣,不是每一个修士都能越过这一关的,只是他们注定要成为大业的牺牲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去做这样一件事,也许只是因为岁月漫长,时光无聊,如果不飞升成仙,似乎也没有什么继续勤学苦练的必要。那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五道宗师,连各种冷门的道法都修炼到了巅峰,尤其是那一手天阶飞鸾凤鸣弓简直令人心驰神往,甚至可以说是每一位弓道修士的至高追求。
但也许……只是因为看见了人魔边境线上吊着的那具尸体而已,那人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就闭着眼被风干在冰冷的大漠寒夜之中,前心插着一支魔箭,后心插着一支所谓的正道箭,两支箭的箭镞在他单薄的胸腔里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那近千年时光里,他从来没有真正出游过一次,常年待在寂寞的魔宫里对着那一堆案牍劳神,可他明明生来是自由的野犬,却不知为何甘愿做一颗寂寞的长星。分布各地的死士探子为他带来最新也最真实的各族消息,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处理,当他坐在明堂高位上呼风唤雨的时候,有人明白他其实并不开心。
所以最后也不意外,他选择了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