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闲无比确定,此时的梵清内里绝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梵清。
梵清原为佛修,“公平”这一法招本是燕闲同他一起结合佛法创造出来的,疱裂、呼呼、大红莲等都出自佛教概念中的八寒地狱,另还有八热地狱、近边地狱等,分别关联世间之诸多罪恶。
但这架天平唯一一次现世是在梵清叛出师门之时,自那之后他立地成魔,这一法招便绝迹于世间,梵清也鲜少再同燕闲讨论善恶因果之事。
没想到,如今再见,天平仍是那架天平,但梵清的理念毫无疑问已经同当初截然不同,步入了一种极端。
“公平”的罪状原是由“十恶不赦”改编而来。一开始创造它是因为,对佛而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不分善恶,只有业果。而是业有四,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四者无报,且业果可以相抵。
佛经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但梵清身在佛门,见多了为恶后吃斋念佛忏悔消障,遁入空门以求往生之人,可在游历四海之时见到更多的还是受强权罪恶所迫,在苦海中挣扎翻腾之人。
他们这一生都等不来因果报应,至于来生……谁又真的见过来生呢?
梵清悟不透,所以他决定不悟了,自己干。
这就是“公平”诞生的由来。但梵清也自认只是个凡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爱憎贪痴,没有绝对的公平。所以为了尽可能的减少其中的偏差部分,创造“公平”时,梵清为罪名的成立设立了诸多严苛的条件,多番调整了判罚的尺度,并在“十恶”的基础上去掉了夫权、父权、君权、神权在其中的影响。
比如说,原先的“十恶”中,谋反是指企图推翻朝政,这在君权社会下是决不能被容忍的罪行,历来都是十恶之首,谋大逆和谋叛也都是为了保障君权的存在。
这不符合梵清对公平的愿想,所以在他的“公平”中,指代毁坏皇室宗庙宫殿的谋大逆被去除,谋叛被并入谋反罪中,判罪的依据也不再是对君权的触犯,而是从谋反的原因、民生的百态、谋反造成的结果等多方面去衡量。
梵清现在所用的“公平”与他之前创造的“公平”之间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之前的“公平”是一部反复俢纂,实时精进的《律法全书》,那现在的“公平”就只是一把没有思想的铡刀。它创造的不会是公平,只会是嗜血与恐惧。
而梵清异样的神态行为也很明显的表明,作为代价,在发动法招时,梵清的意识成为献祭的一部分几乎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如今占据他身体的是个什么东西,燕闲也有所猜测。
“谋反者,有罪。”一个硕大的“罪”字悬在燕闲头上。
“谋大逆者,有罪。”这字红到仿佛滴血。
“谋叛者,有罪。”血液滴了下来,它一瞬间化为气雾将燕闲团团包围,无数的“罪”字犹如三千神佛在诵经,嘈杂纷乱地充斥了燕闲的每一根听觉神经,而目之所及之处也无一不是这鲜红的血字,便是闭上眼睛也深深地刻入了脑海,无孔不入。
看不见的力量扯上了燕闲的手脚。
无法被抵抗的意识搅入燕闲的脑海,强迫地翻动起她的回忆,一幕幕场景重现眼前,就仿佛在宣判前让罪人重温“罪状”。
小小的幼童叉着腰,本来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可爱发鬟变得东一缕西一缕支棱在脑袋上,一看就是刚打完架的模样。就这样她还挥着树枝高昂着下巴,一脸自得的对面前的男孩道:“我天生八百斤胆,这天下就没有能让我怕的东西!”
画面一转,幼童似是长大了些,手里的树枝也换成了没开锋的小宝剑。她周身被一众刀剑相向满身煞气的护卫包围,目光却执拗地瞪着面前冕冠黄袍之人。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她道。
那人轻笑:“朕是天子,朕说的话就是道理。”
“那你就不配当天子!”她童音清脆掷地有声。
画面又是一转。
婷婷少女有气无力状地趴在庭院的石桌上,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对着面前青年说话:“兄长,他们凭什么看不起女修呀,女修不配修道又是哪门子的狗屁话,长得好看还是我的错不成?”
青年放下茶杯,温声回道:“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目光短浅,蜗居在自己的一隅天地拒绝一切不想承认的,时间久了就成了那井底之蛙,聒噪无能且不自知。”
少女噘嘴:“可这样的人也太多了吧。”
青年笑道:“世上本就愚人多,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我偏不!我决定了,我要去参加那天下第一武斗,”少女说着一跃而起,背手拿过身旁灵剑,“既然他们喜欢囿于自己的天地,我就偏要让他们改天换地!”
画面再次变换。
星月之下,孤舟之上,着一身月白僧衣的青年僧人目若朗星:“如何,你要加入我吗?”
少女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你当真想清楚了?你做的这事可是在夺神佛权柄,破因果轮回,世人怕也容不下你。”
“我想清楚了,”僧人笑得还有些羞涩,“证道之事总是千难万难……这就是我想走的道。”
少女长叹一声:“唉,谁让你是我臭味相同的狐朋狗友呢,说吧,要我做什么。”
僧人直视着她,肃容道:“我要你做我的悬顶之剑,注视我,制约我,裁决我。”
画面被飞速切走。
残影过后,展现在燕闲面前的场景在她记忆中无比深刻。
玄雷滚滚,翻山倒海毁天灭地之势,少女薄弱的身形在广阔无边的空中渺小得像是无根浮萍。她举起剑,眼中是一往无前,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这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这天,我非开不可,这界我今日必破!三千世界之外应有我燕闲身影!”
画面终变回一片赤红,重重叠叠的“罪”字闪烁着凶煞红光。
梵清无机质无波动的声音再次传来。
“罪成立,入阿鼻。”
扯着燕闲手脚的力量骤然加强。
燕闲笑了。
“我不认。我抗辩。我何罪之有?”
梵清的声音沉默了一瞬,复又响起:“蔑视君权者有罪,漠视夫权者有罪,敌视神权者有罪。罪无可赦,剥夺抗辩权。”
“审判结束,罪名成立。立即执行。”
扯着燕闲的力量再次加强。
“蔑视、漠视、敌视……你们也配?”
燕闲笑出了声,她突然反手一揪,牢牢抓住了那看不见的力量,狠狠往下一掼。“嗙”的一声巨响,明明是无形之物,冰面却被砸得冰屑四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冰面极不稳定的晃荡,露出了底下战场地面原本的黄土色。
手腕翻转剑光闪过,看不见的力量就仿佛怕被割伤的触手一样急速退后。燕闲平稳落地,站起身持剑看向天平下肃立的梵清。
她直视着那双眼底泛着金光,这一刻显得熟悉又陌生的眼眸:“罪名换成无视吧,你们这种垃圾还不配被我看进眼里。”
燕闲的话彻底激怒了梵清,又或者说是附身梵清的存在。瞬息之内,伴随着轰隆的地壳碰撞之声,天地倒转。脚底下寒冷到像是不停在吸食人类生气的冰面翻转到了天空,将密布的乌云取而代之,天色骤然变亮,乍看之下让人错以为碧空如洗。
但这错觉也仅仅持续了短暂的瞬间,无数倒立的冰峰从冰面上突生而起,冰峰锐利的棱角、周身缭绕的凌冽寒雾还有那蓄势待发摇摇欲坠顽强的姿态无不说明着它们的危险。
冰面成了天空,原先的地面再一次被喷涌而出的滚滚熔浆吞噬覆盖。浓浓黑烟的遮掩下,火舌悄无声息地缠上燕闲的脚腕,又在顷刻间攀爬上她的腰腹。
灵霄嗡嗡震颤着示警,燕闲一跃而起,旋身躲过试图纠缠捆绑向她手臂的火舌,紧接着就是两个连续的就地翻滚,险之又险地避过急坠而下的尖锐冰峰。冰峰几乎是贴着燕闲的身体削过,高空急速下落带来的巨大冲力使它深深地插入地面,崩裂开的碎屑划过燕闲脸颊,留下几道血痕。
冰峰与熔浆,极热与极寒的对撞让空气中升腾起一股股炽热浓雾,在呛人的黑烟笼罩下,置身于其中就仿佛身处一个能见度几乎为零的蒸箱,每一寸骨肉都仿佛在融化,每一次呼吸都让气管承受着灼烧的疼痛。
已经经历过审判酷刑的人自不用多说,就连幸存的修士们也在倾尽所能之后逐渐不支,接二连三的脸色煞白,栽倒在地。
脓包疮口在他们的皮肤上滚动开裂,呼啸而至的冰峰不间断地坠下,毫无差别地凌迟着结界内的每一个人。
龙神和未被纳入结界范围的部落众都在想方设法的击碎结界,但这一刻的梵清仿佛被加持了无边无际的神力,隔绝空间的屏障在龙神高强度的击打下都稳若磐石,无论是有罪还是无罪,是否经过判罚,身处结界内的人都逃不过这人间炼狱。
又一次躲过天上地下袭向自己的杀招,燕闲卸力着地,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闷哼,反手握剑向身后捅去,剑锋从偷袭的尸魁口中贯穿过后脑,又顺势斩向一旁逐渐形成紧密包围圈的腐烂行尸。
她已经同重重危机缠斗了许久,为了普通试炼准备的法宝在这种情况下能用的寥寥无几,走到现在能拼的只剩下纯粹的肉体和精神力量。她每一秒都在疯狂压榨着五脏肺腑,丹田中盘坐的小元婴已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却仍勉力催动着巨量的灵力在痛苦呻吟的经脉中奔腾。她的每一击看着都像强弩之末,却一次又一次地逃离必杀的袭击,击溃毙命的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