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年前的夏天,万鹏十六岁零两个月。
高一最后一次期末考,那天下午,考最后一科化学。
午睡过了头,险些迟到,万鹏一阵风似的骑着山地车,疾冲进了校门,惊险万分地和门口值班老师擦身而过,把老师的怒喝声抛之脑后,火速停车、上楼、进教室,大步朝座位走去,坐在他前排的同学刚好向后传试卷,他行云流水地接过、抽出一张、在座位坐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把卷子丢给后排……力度没掌握好,一沓试卷哗啦、滑落在了地上。
旁边数名同学看到,发出稀稀落落的无聊笑声。
坐在万鹏后面的正是他的好哥们,俞仲夏。
俞仲夏是个十七岁的男的,因为初中留了一级,上高中才跟小一岁的万鹏成了同学,一见如故,臭味相投,成了铁磁。
这家伙的显著特点是屁话很多。
搁在平时,他面对散落的试卷,一定会冲万鹏嚷嚷起来:你眼睛是不是忘家里没带啊!
思及此,万鹏迅速在心里组织了一句应对:是啊没带,把你的借我。
接下来俞仲夏会从后面踹一脚他的凳子,他再等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回头捶一下俞仲夏的狗头……反正化学题也不会做,闹着玩呗,还能打发时间。
然而,俞仲夏没说话,安静地把试卷捡了起来,继续向后传了。
万鹏意外地回头看了看他。
他刚把自己的试卷铺平,发现万鹏看自己,顿时一副紧张极了的模样,抿着嘴唇,眼神里满是警惕。
“你心虚什么?”万鹏奇怪地质问道,“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吗?”
俞仲夏愣住,忙摇了摇头。
监考老师:“坐好!不要搞小动作!”
万鹏转回去坐好,手里转着一支笔,若有所思。
多数同学都开始填写班级姓名考号,万鹏半点也不急,这整张卷子上他能填对的空,也只有班级姓名和考号,等下时间多得是,何必急在一时。
稍后,开始答题。
他见老师没注意他,又回头看今天表现很古怪的俞仲夏,不看还好,这一看,大吃一惊。
俞仲夏和他在班里的成绩不相上下,这一整年的数次大小考试,他俩这对好兄弟在倒数第二和第三名之间展开了激烈角逐,战况可以说十分胶着,难决胜负。
而稳居倒数第一的是个整天旷课,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世外大仙。
化学考是最后一科,这两天考前面八科,每一场考试,万鹏和俞仲夏两个废物因为不会做试题,变着花样打发难捱的考试时间。
别人答题,他俩叠纸飞机;
别人听听力,他俩下五子棋;
别人画辅助线,他俩拿尺子橡皮玩跷跷板……
监考老师是教别班的,只听说这俩胡作非为的学渣名字,没见识过。
出了考场就对他俩的班主任痛心疾首:你们班那俩小帅哥能不能把脸让给别人用,脑子跟脸完全不配套啊!
而此时,面对有模有样在答化学题的俞仲夏,万鹏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我操!说好一起当学渣,你他妈竟然偷偷复习化学啦?
俞仲夏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来,和万鹏对视一眼,又露出那种紧张的神情。
万鹏看他试卷上工整字迹,这厮写字倒是一贯挺好看,看答案长度好像他还真会做,顿时表情更加凝重,欲言又止了片刻。
俞仲夏喉结翻滚,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万鹏一番思索,张嘴但没发出声音地说了一句:“做完给我抄抄。”
俞仲夏:“……”
万鹏转回去坐好,继续转笔玩,心情一点都不平静。
俞仲夏竟然会做化学题!万鹏自己连化学元素表都认不全。
而且仔细想想,考语文的时候那些诗词背诵填空题,万鹏每次都两眼一抹黑,俞仲夏答得也他妈很溜……考完历史听俞仲夏跟别人聊了几句,好像会得也不少哇……
难道俞仲夏平时啥都不会……是装出来的?
我操!这家伙难道是在赶时髦……伪、装、学、渣?
临交卷还有十几分钟。
万鹏反手在后桌肚外敲了两下,提醒俞仲夏“给我抄抄”。
等了等,没有等来俞仲夏的反应。
万鹏只得回头,小声提醒:“磨磨唧唧干吗呢?”
俞仲夏正捏着一块橡皮,在擦答题卡,闻声抬头,双眼微微睁大,惊恐而尴尬。
万鹏:?
俞仲夏那擦法并不是在改错,而是把一整片涂好的选择题都擦掉了。
万鹏震惊了,他果然!是在蓄谋隐藏实力!
老师朝这边看过来,万鹏只得悻悻坐好。
两分钟后,他感到后背被轻轻戳了一下,反手向后探过去,掌心被放进了一个纸团,他立即收回手,心道:行,还算是个人。
待他余光观察过老师,悄悄把纸团展开,准备随便抄上一抄。他本质也不太在乎分数,在乎的是俞仲夏讲不讲义气。
只见那纸团上写了一行清秀小字——
我也不会
万鹏:“……”
铃声响,收卷。
老师带着收好的试卷离开,万鹏转过去,直面对着俞仲夏,他抱起手臂,高深莫测道:“你最好给我解释解释。”
俞仲夏收拾笔袋的动作一停,小心地观察万鹏,脸色明显有点变红了,说:“我是真的不会……都是乱填的。”
万鹏眯起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总觉得哥们哪里怪怪的,说:“你中午吃什么了?”
俞仲夏迷惑地眨了眨大眼睛,道:“午饭,还有一个苹果。”
万鹏比他还迷惑,忍不住骂他:“你是傻叉吗?是问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今天跟个二傻子一样?”
但是……怎么平时没注意,这傻叉眼睛这么大!睫毛这么长!
“没、没有啊。”俞仲夏向后缩了缩,一副想躲开的样子,但又像是怕引起更多人注意,努力坐正,发出一种假得令人不忍直视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我今天有点不太舒服,你竟然看出来了?”
万鹏:“……”
“鸟哥!”教室门口有人来找万鹏,也是个体育生,名叫杨柯。
包括万鹏和隔壁班杨柯在内的高一体育生们,有十来个男生,经常抱团一起玩,万鹏又常带着好哥们俞仲夏一起,因此大家都很熟。
“等会儿!”万鹏跟杨柯说完,转回来对俞仲夏道,“晚上约了出去玩,一起去?”
“不不……我不去……我要回家了……”俞仲夏紧张得直打磕巴。
万鹏道:“回家什么鬼?你不是经常说,你是浪子没有家,吗?”
重组家庭的拖油瓶小孩俞仲夏,亲爹和后妈都不爱搭理他,他也不爱回家。
而俞仲夏一副对浪子之说闻所未闻的表情,愣了几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把笔袋拿在手里,站起来,像是要走人。
万鹏:?
而俞仲夏好像又想起哪里不对,把手里的笔袋放回桌肚里,迅速瞥了一眼万鹏,抬腿朝教室外面走,那背影简直就是要跑路。
万鹏:???
杨柯在门口百无聊赖等万鹏,看俞仲夏出来了,立刻张开手臂拦住他,笑道:“大师,听说又跟女朋友分手了?这回是因为什么啊?”
俞仲夏被吓了一跳,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杨柯,好像是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皆知俞大师是恋爱大师,三天两头换女朋友,好得快,分得更快,分手原因也一个赛一个奇葩。
上一个是因为女生爱可口可乐而他是百事党。
再上一个是因为女生连吃了三天韭菜馅包子。
但杨柯此时也很尴尬,本来他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地跳出来,是和俞仲夏开玩笑,开玩笑要有来有回才能叫开玩笑,结果俞仲夏没给出反应,他此时双手双脚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展开拦着俞仲夏,这架势搞得像他是个恶霸,而俞仲夏是个良家。
幸好万鹏来解围,皱眉从后面跟着俞仲夏出来,道:“你要上哪儿去?”
俞仲夏一惊,慢半拍地回答:“我……要回家,家里有事。”
万鹏道:“你家能有什么事跟你有关系?”
杨柯也道:“难道……你爸又离婚了?”
俞仲夏:“……”
“你爸才整天离婚玩!”万鹏喷了杨柯一脸,又抬起手按在俞仲夏肩上,他比俞仲夏高了多半头,这一按,配上俞仲夏的茫然懵懂脸,不知怎么就有点压倒性的气势,万鹏看他着实古怪,更不想放他走,说,“我们要去新开的游戏厅,不就是你一直嚷嚷想去吗?走。”
他放在俞仲夏肩上的手掌,能明确感到这人身体僵硬,一整个手足无措。
“我不去……”俞仲夏支支吾吾,脸颊通红,“我要回家了……”
和万鹏心里十万个问号不同,杨柯就完全没看懂,反正俞仲夏这家伙平时就是个既话唠还戏多的奇葩,他也上手从另一边搭着俞仲夏的肩,说:“走走走,别耽误时间,等会儿晚高峰了。”
万鹏道:“就是,地铁人多得能把你挤怀孕。”
俞仲夏:“……什么怀孕?”
而这分明就是俞仲夏本人浩如烟海的屁话里的一个无聊破梗。
他那个不爱搭理他的亲爹,平日给钱倒不含糊,他也不给爹省钱,每天上学下学都打车,百年一遇挤了一次早高峰地铁,一下车就在群里发牢骚:我他妈再坐一次地铁准得被挤怀孕!还找不着孩子的亲生父亲!
“别废话,快走。”万鹏眼神示意杨柯,两人一左一右,半拉半推半绑架地把俞仲夏带走。
七八个体育生里夹杂着一个俞仲夏,一群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高中生呼啦一声涌入地铁车厢,引得其他乘客纷纷看过来。
离晚高峰还有一会儿,车上有空位,但男生们也不坐,就都站在车厢交界处,七嘴八舌地聊天,俞仲夏被体育生包围着,缩在一侧车厢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还是一副紧张模样。
但万鹏注意到,他正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群体育生们,小心地挨个看了看,最后眼神落在身边最近的万鹏身上,发现万鹏也在看他,立即低垂下视线,耳朵和脸颊都有点红。
万鹏心里的怪异感积累得已然比他从小到大不及格的试卷摞起来都要高,俞仲夏这人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本就比俞仲夏要高,此时微低着头,恰能看到俞仲夏头顶的发旋。
这小子的头发好像很软的样子,发旋像个整齐柔软的小漩涡,以前万鹏还没注意到这个,另外头发的颜色好像也变浅了一点点?是不太明显的偏褐,而他的印象里,俞仲夏的发色该是漆黑如墨。
他抬起手,用指尖挑了一绺俞仲夏头顶的头发仔细看,疑惑地说:“你是偷偷染头发了吗?”
俞仲夏猛然抬头,那绺头发从万鹏的指尖滑走,头发的主人满脸惊恐地看着万鹏。
万鹏:“……你脸怎么这么红?”
他还没见过哪个男生能脸红成这样。
血色从薄且白的皮肤下透出来,俞仲夏从不长痘,此时近看,连毛孔都看不到。
像个红彤彤但又新鲜欲滴的苹果。
万鹏内心冒出一句:操了,我兄弟今天怎么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