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禧只是不喜欢应酬,却被建平长公主定性成缩头缩脑,也是无奈了。
这让她想起了“代沟”一词,继而又想起大学时期,曾被长辈严厉批评过的破洞牛仔裤。
两个时代的人,彼此间可能会隔着条马里亚纳海沟,平等对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只要用对方法,和平相处应该没有问题。
母女二人一个在前,一个略微靠后,朝花园的入口处走了过去。
快到月亮门时,一大群贵妇贵女被管事婆子引领着进了花园。
睿王妃和乐平长公主走在前面,廉郡王妃和后面的几个年轻女子一起。
建平长公主步幅不变,唇角挂起一丝笑意,“院子里太热,不如花园凉快,倒是有失远迎了。”
睿王妃凉凉的目光在云禧脸上一扫,笑道:“盛夏嘛,确实很热,屋里多放几块冰就好了。”
建平长公主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道:“放冰自然凉快,但眼下流民泛滥,府里多节俭一些,流民碗里的粥就可以再稠一些,利国利民。”
睿王妃无言以对。
三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然过了一招,建平长公主胜。
她对云禧说道:“温禧,这位是睿王妃,你叫大舅母。”
云禧福了福,“云珩见过大舅母。”
睿王妃皮笑肉不笑,从手腕上摘下一只碧绿水润的镯子,抓住云禧的手替她带上了,“这孩子的手可真糙,该好好保养保养了。你这一丢就是二十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唉,回来就好。”
睿王妃略胖,手心多汗,滑腻腻,极不舒服。
云禧把手一转,硬生生抽了出来,“大舅母多虑了,云珩虽然刚回来,却也没吃过多少苦,生活一直很顺遂。”
睿王妃手上空了,目光更冷了一些,对建平长公主说道,“如此说来,云珩倒是比家里长大的孩子还要幸福些,毕竟学规矩也是个苦差事。”
她在指责云禧没规矩。
建平长公主道,“学规矩确实很苦,但想来苦不过学医,是不是,七王婶?”她看向云禧,“这位是廉郡王妃。”
云禧行了礼。
“呃……哈哈。”廉郡王妃干笑两声,“温禧公主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建平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到了吗?”
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趁着她们说话的功夫,云禧跟乐平行了礼,又得了支玉镯,谢过后同后面的平辈人打招呼去了。
“太阳大,去敞轩里聊。”建平见云禧行事大方,招呼周到,不用她操心,便也转了身,“母后说辰正出发,估计要巳时才到呢。”
廉郡王妃道:“很久没进宫了,太后娘娘的身体还好吧。”
建平道:“有温禧在,一切都好。”
廉郡王妃赞道:“温禧公主的医术确实了不起。”
建平不置可否,但眼里有了些许骄傲之色。
乐平道:“我就说这孩子瞧着面善,原来还真是一家人。长姐,这孩子跟母后长得可真像。”
建平道:“所以母后从见到云珩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了。”
乐平道:“这孩子脾气好,医术也好,确实招人疼。”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儿,“沈茜,还不过去跟你表姐打个招呼?”
“表姐。”沈茜停下脚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仿佛之前推云禧下水的是别人一般。
云禧不知她是没心没肺,还是表演功底太强,心里不由带了一丝防备,笑道:“表妹好。”
沈茜抱住她的胳膊,歪着脑袋问道:“表姐不生我的气了吧。”
说完,她还给乐平使了个眼色。
云禧明白,沈茜这是被乐平教训了,不得不过来说上一句,为之前的冲突道个歉。
她说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生气?”
沈茜既然不诚心道歉,她便也没有必要诚心诚意地原谅,揭过便是。
沈茜道:“表姐是大夫,医者仁心,果然比寻常人大度。”
云禧笑着摇了摇头。
医者仁心确实没错,但也没必要做受气包。
揭过此事是因为成年人的世界很复杂,大多时候不是简单的黑与白,而是忽视和包容——前者是漠然,后者是爱。
沈茜于云禧来说,是前者。
一行人在敞轩刚刚落座,又有嬷嬷进来禀报,说是秦国公府和靖安侯府的客人到了。
这两个府的客人身份一般,无需云禧出面,但云琛的妻子云谢氏要去迎接,云禧便也坐不住了,陪她一同前往。
云谢氏二十一岁,杏眼、鹅蛋脸、樱桃小口,容貌姣好,性格沉静,很好相处。
姑嫂二人边走边聊。
云谢氏摇着团扇,慢声细语地说道:“妹妹刚回家,很多姻亲还不认识,等会儿你跟着我叫就是。”
云禧拱手道:“那就拜托三嫂了。”
云谢氏笑道:“小姑穿女装,行男子礼,可是要被人笑话的哟。”
云禧挑了挑眉,“这有什么,作为女大夫,笑话早就一大堆了。”
云谢氏抿嘴一笑,“行医也没什么,有些闲话妹妹不用放在心上。大家虽是亲戚,但也一样有远近亲疏。”
“好。”云禧点点头,“别人倒也无所谓,三嫂是无论如何都要亲近的。”她难得有个说得上话的同龄人,嘴甜一点也是应该。
姑嫂二人还没看到月亮门,就见之前的管事婆子又带着一大堆人走了进来。
秦国公府上的亲戚,云禧记得大差不差,晋安侯府是姜皇后的家人,她只认识一个,只好跟着云谢氏叫,复读机一般。
“温禧公主。”靖安侯府的姜六姑娘同云四一起给云禧见了礼。
云禧还记得她,“姜六姑娘的身子好点了吗?”
姜六真情实意地福了福,“多谢温禧公主垂问,姜六好多了。”
云四凑了过来,“二姐,姜六早就说要谢谢你呢。”
云禧笑了,“真的吗?”
姜六红了脸,“是的,就是天公总不作美,好几次都耽搁了。”
云禧道:“我明白。”
说完,她给云四使了个眼色,云四便拉着姜六走了。
云谢氏暂时不回去,要继续迎客,云禧便陪她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
云谢氏道:“豪门权贵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人,你若还是云大夫,她当然不会谢你。”
云禧道:“三嫂,我做大夫不是为了别人谢。姜六还算耿直,逗她玩罢了。”
云谢氏颔首,“有时候,会说感谢的人比不会说感谢的人好些,还有些时候,不会说感谢的人,比会说感谢的人好些。”
“还是三嫂看得透彻。”云禧赞了一句,又道,“又有人来了。”
二人往前迎了两步,就见晋安侯府老夫人带着季云氏走了进来。
云谢氏与老夫人有拐弯的亲戚关系,上前殷勤地问候了一番。
二人说话时,季云氏有些怯怯地与云禧打了招呼,“二姐,我叫云琼,比你小两个月。”
云禧道:“我听说了。”
季云氏用余光瞄了眼老夫人,小声说道:“之前不认识二姐,得罪了。”
云禧倒是没想到她能放下身段来道歉,也不知道她这个举动是出自季春景的授意,还是她自己想如此。
不过,无论那种都没关系,不相干的人罢了。
云禧道:“过去的事了,不用放在心上。”她朝老夫人福了福,“祖母。”
吴氏湿了眼睛,“好,好孩子。”
云禧道:“祖母放心,明昱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呢。”
吴氏闭了闭眼,“那孩子命苦,但愿如此。”
“一定如此。走吧,孙媳送您进去。”云禧搀扶着老夫人的手臂,一起回了敞轩。
“娘~”豆豆从长公主的怀里跳下来,迈着稳当的小步子朝云禧扑了过来。
云禧把他抱起来,等老夫人同建平长公主等人打了招呼,把豆豆介绍给老夫人,“豆豆记得这个曾祖母吗?。”
“记得。娘,两个曾祖母?”豆豆大大的眼睛冒出了小小的疑惑。
“对,她们都是你的曾祖母。”云禧解释道,“之前你见过的曾祖母是娘的祖母,这个曾祖母是你爹的祖母。”
“哦……”豆豆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曾祖母。”反正叫人就对了。
“诶。”吴氏心满意足,她看看敞轩内,没找到秦国公老夫人,就知道豆豆的着实记性很好,对建平长公主说道,“这孩子着实聪明。”
建平与有荣焉,“像温禧。”
马上有人附和道:“确实像,五官也很像。”
吴氏有些不开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无奈地笑了笑。
睿王妃道:“建平啊,听说皇上在朝会上说过,云珩什么时候解决天花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册封。咱们现在就把温禧公主叫开了,一旦……嗐,大嫂白操心而已,咱云珩这么聪明,一定能解决的,是不是?”
建平的眉角落了下来,冷冰冰地说道:“确实不劳大嫂操心,温禧既然说了能解决,就一定能解决。”
睿王妃脸上的笑意也散了,“是么。咱们拭目以待?”
建平看向她,“大嫂,云珩说过,天花没有特效药,只有有效的防疫手段,就像种人痘一样,尽管有人种了就死,但也是不能人人都能种的,僧多粥少呢。”
这是□□裸的威胁。
睿王妃的脸白了,她有心继续反驳,说云珩未必能解决,而且防疫的法子可能还不如人痘,但这样一来就可能撕破脸皮了,得不偿失。
她也不过是因着睿王宠幸柔侧妃,心里不平衡,想刺一刺建平和云禧罢了。
“长公主这话有道理。”她缓和了语气,又对云禧说道,“大舅母期待温禧公主册封的那一天。”
“大舅母客气。”云禧没想到建平长公主能这样为她出头。
她感激地看了过去,却见建平已经没事人似的跟睿王妃、乐平等人聊起来了。
这脸变得够快的!
云禧看过川剧变脸,但她觉得那种艺术形式,远不如豪门贵妇交际时的变脸来得有趣,来得深奥。
她忽然明白了建平长公主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认亲是真,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也是真,顺便替她出口恶气还是真。
这位母亲看似冷漠,但血是热的,很护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