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的江海一口气卡在了胸腔处,只觉得一股剧痛袭来,让他分不清这痛到底是来源于生理还是心理。
“不!我不同意!”他嘶吼般地道。
大约是江海平时对她千依百顺,在上大学这件对宋阮阮至关重要的事情上的阻挠与反对,才越发让人无法容忍。
宋阮阮的目光看起来很冷静,眼底却还沉淀着刚才的怒意,一点未曾消减,江海越是反对,她便越要一意孤行:
“我没跟你商量,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定而已。”
江海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一毫曾经的柔情蜜意,却遍寻不得,只觉得心如刀割,神情慌乱无措:
“阮阮,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烧你的通知书了,你别说这种负气话!”
“不是负气话,我是认真的。”宋阮阮平静地道,“明天你拿着结婚证和户口本到公社来,我们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在这个封闭的乡村社会里,丈夫确实对妻子拥有很多权力。她不想他再有任何可以束缚她的东西。哪怕现在离婚并不是最合适的时候,她也依然坚决地要跟他离婚。
说完,她便一蹬自行车踏板,准备离开。
江海下意识地抓住了自行车后座:“不!阮阮!我不离婚!”
宋阮阮的自行车顿时便被绊在了原地:
“放开!”丽嘉
然而自行车还是蹬不动,宋阮阮回过身看向江海,他像是一尊雕像一般沉默地站在那里,双手死死地抓住自行车后座,手背上青筋暴起。
宋阮阮使劲踩自行车踏板,江海却依然不肯放手,两方僵持间,自行车的链条断了,车子骤然失去平衡,宋阮阮顿时连人带车往外倒。
“啊!”宋阮阮惊恐地叫了一声。
原以为会摔倒,却发现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车子稳稳地停住了,心惊胆战的宋阮阮连忙双脚踩地,从自行车上下来。
一回头,便见江海依然抓着自行车后座,小麦色的手掌上下,溢出了汩汩鲜血。
显然,刚才骤然的倾倒力度之下,他不但没放手,还凭一己之力稳住了她和自行车,正是因为这样,手掌才在巨大的摩擦下受了伤。
宋阮阮的眼眸暗了暗。
她还来不及对此有所触动,江海便丢下自行车向她走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肩膀,哀求般地道:
“阮阮,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阻止你上大学了,你不要再说离婚的话,跟我回家好不好?”
手上的血,浸在她白色的呢子大衣上,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
这近在咫尺的血腥味道让人非常不适,宋阮阮皱了皱眉:
“你的手在流血,去包扎伤口吧。”
“除非你答应我,不再提离婚的事!”
宋阮阮顿时冷笑:
“你自己不在意就算了,想让我因此改变决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绝情的话语对江海无异于万箭穿心,他握着宋阮阮肩膀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道,却依然克制不住地颤抖。
“阮阮,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再也不干涉你了,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祈求地望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奔涌着浓郁激烈的情绪,让人心惊。
宋阮阮此时依然满心都是他想烧她录取通知书的惊怒,对他充满防备。
她完全不觉得,一个人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甚至忍不住地往坏处想。
一直以来,他都不理解大学对她的重要性,也不赞同她的处世哲学,如今妥协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是不是就是想先稳住她,然后将她骗回去。
等到回了江家,那里全都是他的家里人,他不管是想毁掉她的录取通知书,还是禁锢她的人身自由,都没有人会站在她这边。到时候,错过了大学报到的时间,她便没有别的选择了。
哪怕是她小人之心,但她也要提防这种最坏的可能性,赌江海的人品,她输不起。
“江海,你答应过我的,我想离婚的时候,一定会和我一起去办离婚手续。”
她尽可能平静地道。
“阮阮,那种情况和现在不能混为一谈……”江海试图辩解。
答应她的时候,他满怀希望,觉得说不定结了婚就可以不离婚。可如今这不仅是解除婚姻关系,她是决绝地要与他断绝关系,从此远走高飞。
宋阮阮打断他的话:
“江海,即使你不同意和我离婚,我也有别的办法,但我不想闹得那么难看。我不希望你在我心里,连最后一点风度都失去。”
江海身体一颤,像是遭受了万钧重击,脸上向来桀骜的神色被无法承受的痛苦取代。
他慢慢地放开了手,嗓音因悲痛变得无比沙哑。
“好,我答应你。”
他清楚地意识到,因为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宋阮阮轻而易举地给他判了死刑,他没有申请复议的权力。
到了公社,宋阮阮便再次去找了秦安平。
如果是以前,她还可以去知青点,但现在知青们考上了大学,他们都比她先拿到录取通知书,随后没多久就赶着回乡办手续去了,现在是一个人都没有。
接下来的十几天,她便只能在公社的职工宿舍暂住了。
据她所知,公社的职工宿舍,应该是有空着的房间的。
“我跟江海吵了架,现在没法回江家了。在去S市前,我想在公社的职工宿舍暂住一下,我可以按天交费,你能帮我跟秦叔叔说一下吗?”
面对她的去而复返,秦安平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欢喜不已。
“你一个人去住职工宿舍做什么,多不方便,要不还是住我家吧,你跟我妹妹一起住,饮食起居也好有个照应。”
宋阮阮坚决地摇头:
“不去你家。如果职工宿舍实在是不好办,我就还是去镇上找李老师吧。”
虽然镇上必定不如公社安全,但瓜田李下的,她也不想给秦安平过多的希望。
为了留下宋阮阮,秦安平便只能同意让她去住职工宿舍。
本来就是空着的房子,宋阮阮要去住倒也没什么,到管理处拿了钥匙,秦安平又给她从家里拿了铺盖和洗漱用品,宋阮阮便暂时在公社安顿下来了。
而江海,一个人行尸走肉般地回到了江家。
见他独自回来,周凤英连忙问道:
“阮阮呢?找到没有?”
“找到了。”江海木木地回答。
“人呢?”
“不回来了。”
周凤英这才发现小儿子的神色很不对劲:
“阿海,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江海没有回答,径直走进了屋里。
周凤英担心不已,正要跟进去,被丈夫叫住了:
“你先别去打扰他,让他一个人静静。”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跟丢了魂一样,我可从来没见过咱们阿海这个样子!”周凤英急得跺脚。
江红国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肯定是跟宋阮阮闹翻了呗。”从他刚才的话,不难猜到这一点。
“阮阮跟阿海闹翻,不回来,她能去哪里……”
说着说着,周凤英便没声了,因为她自己也找到了答案。
她原本就是去公社找秦安平想办法补办户口本,现在不回来了,除了秦家,还能去哪里。
他们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间全然一筹莫展。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江海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眼底一片青黑。
“妈,把户口本给我用下。”
周凤英有些疑惑:
“要户口本做什么?是阮阮要的吗?”
“嗯。”
周凤英顿时脸上臊得通红,原来她的计谋早就被宋阮阮识破了。
她心中不由猜测,宋阮阮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跟自家儿子吵架,不回来了。
要是早知道会闹成这样,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就不该瞎出这种馊主意。
心中下定决心,等宋阮阮一回来,她就去跟她道歉,一定不能让这件事成为两个小年轻之间的隔阂。
这样想着,她去藏户口本的地窖里把户口本拿给了江海。
江海接过户口本,一言不发地就往门外走。
“阿海,你早饭都还没吃呢,去哪里?”
“公社。”
周凤英以为他是去接宋阮阮,倒也没有多说,任由他去了。心中默默祈祷,不管昨天他们是因为什么事闹起来,经过一晚上的沉淀,大概也该消点气了吧。
无论如何,她都由衷地希望自家儿子能把宋阮阮哄回来。
不光周凤英这么想,连江海自己,大约也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
昨天,两辆自行车都被他丢在了路上,如今早就没了踪影,他是走路去的公社。
原本他家去公社,可以抄下坡的近路,只有一公里多的路程。但他特意走了远的那条,先走到了去镇上的公路,再通过镇上通往公社的公路绕了一大圈往公社走,他和宋阮阮平时骑车都是走这条路。
原本十几分钟可以解决的路程,被他走成了一个多小时。
他头一次如此害怕一件事的到来,不信鬼神的他,也第一次开始祈求神佛,祈求那微渺的希望降临。
但不管走得有多慢,公社终究还是到了。
他远远地就看到,宋阮阮已经站在办理结婚离婚的民政办公室等他。
看到他,她问道:
“结婚证和户口本带了吗?”
“带了。”
“户口本也带了?”
江海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把兜里的结婚证和户口本一起掏出来给她看。
经过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冷静,宋阮阮已经没有昨天那么生气了。她甚至逐渐生出了些犹豫,是不是真的要跟江海离婚。
哪怕理智告诉她,就是应该离婚,心中的感觉却依然有些迟疑。
可如今接过那个有她名字的户口本,她的内心又再次坚定起来。
江海他们一家都不想让她去上大学,为此不惜做戏骗她说户口本丢失了,当时她还信以为真,跟他们一起找了一个上午,又着急上火地去镇上公安局问补办流程。
当他们推脱说不能和她一起补办户口本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了。
如今这好端端出现在眼前的户口本,无疑完全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不能犹豫,必须完全和江海解除法律上的关系。
“走吧,去办手续。”
江海的脚步万分沉重:
“阮阮,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