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谢家的小平房。
谢父喝了酒,谢安珩从南湖公园回来时,他已经睡下了。
谢安珩轻悄悄进了房间,把门反锁,从书包里取出玻璃餐盒。
他轻手轻脚将它搁在写字桌上,打开盖子。
饭菜的香气霎时间扑满整个卧室。
很难有人能拒绝满满一碗自己爱吃的美食,更何况是几乎从来没好好吃过晚饭的小孩。
谢安珩只犹豫了两三秒就败下阵来,他拆了那盒全新的餐具,埋头大快朵颐。
三道菜比他意料中还要好吃一万倍,他不知道酒店里的菜是什么味道,但他觉得也不会比这个更好吃了。
谢安珩吃得很急,中途还不小心把舌头咬了一次,疼得抽了半天的凉气。
一口气把饭菜消灭干净,谢安珩将餐盒收拾好,想了想,还是戳开了那盒牛奶,叼着吸管靠在床上试着修理止痛喷雾。
但尝试了几次,喷口还是喷不出来。他只能放弃,仔细把这两次所有收到的东西都藏进床下的鞋盒里。
洗漱完,接近九点,谢安珩躺在黑暗中,指间捻起那枚袖扣,举在面前。
朦胧的月光从课桌前的窗户打进来,直直落在上面,反射出一点淡蓝色的光晕。
宁静又温和。
谢安珩静静看了几分钟,这才把它压进床垫下面,闭上眼。
而此时此刻,回了招待所的谢行之却依旧在小桌子前挑灯夜战。
他垂着头,回忆小时候的这段记忆,力求把每一次遭遇的坏事都记起来。
这次的事情给他敲了一个警钟。
要不是他碰巧决定去给小谢安珩送饭,又刚好遇见一个负责的门卫,小孩就真的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打了。
谢行之不能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他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再让小谢安珩经历曾经那些欺侮。
谢行之对着桌上的台历转了几下笔,想起来几件事,分别将台历上对应的日期圈起来。
被何明旭撕坏了语文课本,又被语文老师罚抄写检讨。
找谢父要钱买新的听写本,挨打,上课还因为没本子被老师罚站。
……
最后在台历上落下一行工整的小楷,谢行之盖上笔帽,伸了个懒腰,拎起新买的衣服进了浴室。
翌日下午。
谢行之拎着饭菜跟牛奶出了门。
“又去给小孩送饭啊?”招待所的婆婆刚打牌回来,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谢行之点头,随便找了个借口:“对,小孩长身体,晚上给他多吃点。”
的确是送饭,但这次他没再去学校门口等谢安珩。
连续往他书包里塞了两次东西,就算小时候的他再怎么傻白甜也该反应过来了,校门口趁乱作案的方法肯定不能再用。
谢行之打算把饭菜送到他的酒鬼爹家里。
酒鬼爹的小平房还是像记忆中那样破旧,谢行之避开来往的人群,从一条直通屋子后院的小巷子抄近路。
小谢安珩的房间正对着后院,而房间书桌上面则有一扇小窗户。
窗户年久失修,已经有了很大的缝隙,刮风下雨的时候都没法在书桌前写作业,会被雨水淋一脸。
但也因为如此,方便了谢行之。
他轻车熟路地翻进后院,走到窗户底下。
年幼的时候还要踩着椅子才能够到的小窗户,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了。
谢行之从缝隙伸进手指,毫不费力就打开了窗户,把饭盒放进内侧的窗台里。
这会儿谢安珩没放学,丢下饭就走,安全又方便。
小谢安珩足够聪明也知道感恩,应该会把饭盒放在原处还给他。
确认餐盒放好后,谢行之从巷口出来,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小书店,拿了一本新的七年级语文书和一个听写本,付了款,打算找个时间溜进学校,把东西塞到谢安珩的课桌里。
回招待所的时候,老婆婆正在织毛衣。
她笑眯眯地搭话:“饭送到啦?”
“嗯,这几天用您的厨房,麻烦了。”刚好现在没人住宿,谢行之也撑在柜台前跟她聊天。
“那么客气做什么?”老婆婆放下针线,有些不赞同地抬头,“你可别再往我抽屉里偷偷塞钱了哦,再这样我不收你的房费了!”
谢行之一愣,抬手摸摸鼻尖,笑笑:“好。”
老婆婆这才满意了:“你们小年轻人赚点钱养活自己就不容易啦,你又还有个孩子要养,把钱留着小孩花吧,我这个老太婆没什么用得到钱的地方。”
说完又问:“什么时候把你小孩领过来跟你住几天?老是跟着妈妈住,偶尔也要陪陪爸爸嘛。”
谢行之缓慢地眨了眨眼,意识到老婆婆估计是误会了。
他有些尴尬:“我不是……”
“哎呀哎呀,我知道!”老婆婆打断他,“年轻夫妻就是这样,她发脾气,你让着她一点,也不至于这么一直在外面住着,多伤感情,对孩子也不好。”
“而且这么多天,小孩肯定想你呀,没准天天哭着吵着要见爸爸。”
谢行之:“……”
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放弃解释:“小孩暂时不适合跟我一起,我这样也能照顾到他。”
老婆婆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照顾?养孩子可不只是给他送饭送礼物这么简单的,最重要的是感情!你对他的关心和陪伴,那比什么礼物都更宝贵!”
谢行之有些怔愣。
他拿着给小谢安珩买的文具和课本回了房间。
他的房间窗口靠近街道,刚好可以看见学校门口。
谢行之靠在窗边想老婆婆刚才说的话,微微蹙起眉头。
忽然,他眼神一动。
谢安珩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里。
有了这几天好吃好喝供着,药物也跟上了,又没再遭到谢父的毒打,他肉眼可见地行动便捷了很多,小脸蛋上也比第一天见到时红润了不少。
但他没像谢行之记忆里那样快步走回家,而是挤过人群,停在了对街药店的门口。
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
谢行之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的目光落在小谢安珩身上,一直到放学的人潮全部散去,小孩才埋下脑袋,可怜兮兮地走了。
谢行之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用力掐住窗棂,把手指硌出了一道印子。
周五早上,早读和前面两节课都是语文连堂课。
谢安珩去交作业,转头瞥见了坐在他斜后方的何明旭。
后者刚刚挨了一顿狠批,周一还要去升旗台当着全校的面朗读检讨,跟谢安珩的目光对上的时候僵了一瞬。
随后,何明旭嗤笑一声,无声作出了“语文书”的口型。
“……”谢安珩没有理他,交完作业就回到了座位上。
“早读时间!交作业的停下来,课间再交!”语文老师应声出现在门口,“吃早饭的也都收起来,这不是给你们吃东西的时候!全部把语文书拿出来读!”
刚刚还闹哄哄的教室霎时间安静下来。
“于魔头又更年期了。”
“她每天都更年期。”
有两个同学交头接耳。
“上次我把语文书忘在了家里,她罚我把第三课抄五遍,你敢信?”
“这有啥,我的语文书之前被我妹妹泼了水,都晒干了,结果还是被她发现,说我不尊重语文书就是不尊重她,非要我家长来学校,害我回去被我爸k了一顿。”
“我去……”
谢安珩垂下眸子,迟迟没有将书取出来。
他的语文书在生物实践课的前一天被何明旭撕烂了。
语文老师放好水杯,走下讲台挨个挨个检查他们有没有人在偷懒。
谢安珩听见她从前面一组的最后一排开始往前走,高跟鞋的声音仿佛催命符。
“喂,谢安珩。”
斜后方有人小声道。
谢安珩知道是何明旭,他没回头。
“快把语文书拿出来啊谢安珩。”何明旭又贱兮兮地道,说完还嘿嘿笑。
“说什么呢?!”语文老师一书拍在他桌上,“站起来,大点声说给全班听一听!”
这下周围人都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何明旭脑子一热,窜起来就大声喊:“报告老师!我提醒谢安珩同学把语文书拿出来,他桌上一直是空的,肯定没带语文书。”
他在生物实践课上欺负同学的事早就全校传得沸沸扬扬,语文老师自然也知道。
她没好气瞪了何明旭一眼:“管好你自己!早自习干扰别的同学读书,你给我站着,站到上课铃响了再坐下。”
话说完,语文老师还是转身朝谢安珩这边走过来。
何明旭气死了,眼睛睁得滚圆,非要亲眼看看谢安珩挨骂才肯罢休。
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谢安珩眼一闭,索性伸手把抽屉里那本撕烂的语文书给掏出来。
“人家书这不是放桌上好好的吗?哪有什么没带来?我看你就是皮痒了欠打。”语文老师吼了何明旭一句,拿指甲点点谢安珩的桌子,明显放轻了音调,“书翻开,关著书怎么早读?”
竟然没发脾气?
谢安珩低头一看——
哪有什么被撕烂的语文书?
他手里是一本全新的书,甚至还用塑料封皮包好了。
谢安珩压下心里的惊诧,低头翻到了今天要预习的课文那一页。
他没看见,站在后排的何明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小子又从哪搞来一本语文书?!
早自习结束,中途五分钟休息时间,谢安珩仔仔细细把抽屉翻了一遍。
他那本被撕烂的书不见了。
除了这本新的语文书之外,抽屉里还有一个全新的英语听写本。
谢安珩以为这个听写本只是那个人随手附赠的,直到下午第一节英语课结束,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对他们说:“明天所有人准备一个新的听写本,我要加大你们的背诵量,这个本子专门用来默写课文。”
班上一片哀嚎。
只有谢安珩独自盯着桌面上的英语本,手指几乎把边缘捏皱,内心跳得飞快。
下午最后一节课刚好是生物课,他找借口跟生物老师请假提前回家。
假装病怏怏地出了教室,确认没人看见,谢安珩撒开腿就朝家里狂奔。
从实践课之后,那个人每天都会在他房间的小窗台上放一份晚餐和一盒牛奶。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一口气跑过了大半条街,急匆匆冲回房间,第一时间仰起头朝窗台看去——
但是很遗憾。
晚餐跟牛奶已经在那里放好了。
那个人又走了。
谢安珩盯着窗台上的两样东西,急促地喘气。
过了几秒,他才用力抿了抿唇,放下书包,踩在凳子上把晚餐拿下来。
手指接触到餐盒的瞬间,他又猛地一愣。
很烫,比之前每一次都要烫。
那个人肯定刚刚放下餐盒,还没走远!
谢安珩一把拉开窗户就从小平房翻了出去,风一样地往前狂奔。
没有……
一路都没有人……
谢安珩跑过了大半条小巷,在巷口终于力竭停下。
他抬手用力擦掉额头的汗珠,唇角落得很低。
忽然——
他瞥见对街的彩票店门前站着一个男人,宽肩细腰,身形修长高挑,一眼就能看出跟整个棚户区格格不入。
“你这运气,哈哈哈哈,明天一定还来啊,我也跟着你买!”
店老板站在他面前,粗嗓门喊得很热情。
男人侧对着谢安珩,不知道跟店老板回了一句什么,老板眼睛都快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似乎很高兴,他也跟着弯起眉眼。
有风将他洁白的衬衣袖子撩起一片小角,他低头淡笑着理了理袖口,细碎又温和的声音隐约随着风飘落进谢安珩的耳朵。
夕阳的余晖从街口倾泻下来,在男人的长睫和额发上覆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芒。
谢安珩一瞬间几乎忘了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跑得太急,他只觉得心脏跃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