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尧臣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醒了。
厉扬睡得很熟,眼下卧着两块青黑,可见出差这一个多礼拜都没休息好。两人凑得近,许尧臣闲得无聊,开始数他睫毛。
作为一个对自己皮相不甚在意的奸商,狗皇帝睫毛还算长,长但不密,它们平而直,不卷翘,垂下来的时候会让人显出不近人情的冷漠。
许尧臣手欠,想碰碰,结果还没碰着,就让震动的手机打断了。
崔:出发了,下午到。
崔:[图片]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地址]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转账]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澜庭隔条街有个希尔顿,住那吧,方便。
过了会儿,崔强又发过来一条语音,许尧臣反手把耳机摸过来,戴上了听——
“找人问过了,那老孙子应该是从老乡群里扒出来的关系,才能上你们小区当的保安。老家这边你也知道,保安保洁,都快把你们市包圆了。他真要混个熟人把他弄进去,也不算难事。没事啊弟,我这就去给他逮回来,不慌。”
许尧臣肩上背的债,这个月清掉了最后一笔,他和崔强的关系自那天开始,也就成了单纯的哥们。而当年如果不是崔强拉着他,他恐怕会像方浒一样四处躲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崔强那时候找上他,没揍他,反倒带他蹲在马路边抽了根烟。
这个小学肄业的流氓头子后来给他买了碗馄饨,很平和地跟他说:“小孩儿,你别打着跑的主意,你跑了还有你妈呢,她可是在疗养院住着,你希望我们的人天天去骚扰她吗?再说了,你也不是一分钱都没。听哥的,你就在你表叔这踏实住着,他虽然不算个人,但你有片瓦遮身,这可比你四处流浪,担惊受怕的日子强多了。现在我们催债也是正经催,有我在,保管给你能宽限就宽限,你看你爸死都死了,我们不能把你们孤儿寡母的也逼死吧,那不彻底成烂账了。你该读书读书,将来考个名牌大学,赚大钱,这才是正经。”
许尧臣当时十五六岁,突遭剧变,碰上崔强这么个看上去没遛其实还算靠谱的混混,茫然中听了他的话,在一个岔路上做出了选择,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发什么愣呢?醒了就起来,一直躺着待会儿又头疼。”睡着了也箍着人的狗皇帝松了手,半睁只眼,“几点了?”
许尧臣抓起倒扣的手机看了看,“快十二点了。”
“下午什么安排?”
费力地琢磨了下,许尧臣才把正经事想起来,“陈妙妙让去一趟公司。”
厉扬翻个身,摊平怔了片刻,“我让司机把你喜欢那辆火柴盒开回来了,钥匙在茶几上,以后出门别总让老邹跑了,自己开吧。”
这话说完,两人一时陷入到莫名的沉默中。许尧臣像个没上足发条的钟,半晌才把头转过来,动动眼珠,视线落在厉扬脸上,看了会儿,说:“你鼻子长的挺好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像块被刀削下去的山一样。车啊,送我的吗?写我名字了吗?怎么提车时候没邀请我去,我应该站前面合个影啊。”
“想多了,宝,车是公司的,借你开开。”厉扬伸手碾他的耳垂,“我以前也没发现你耳朵这么软和,口感非常好。”
耳朵让搓得通红,许尧臣腿缠着他,“你要不打算去开会了,就接着捏,我让你今天下不了这床。”
厉扬撒开手,撑起身在他脸颊上嘬了口,“心虽往之身不能至。起了,还得给你赚油钱呢,小财迷。”
隔着被子,许尧臣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一点不疼,倒是暖呼呼的。
上午阿姨走的时候顺手给他们俩炒了两个菜,在蒸箱里温着,两人起床刷完牙就循着饭香过来了。
白灼菜心和青椒鸡丁,米饭在电饭煲里保温,盛出来直冒热气,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
许尧臣去冰箱里摸了罐可乐,给厉扬递了瓶巴黎水,狗皇帝一看,不乐意了,“我是不配喝点甜的?”
“怕你岁数大了血糖高。”小混蛋单手开可乐,耍了个酷。
厉扬把他开了罐的抢过去,“我好着呢。去,自己再去拿一罐。”
许尧臣才懒得跑腿,把他喝过的又抢回来,摆中间,“一人一半。”
俩人开始埋头扒拉饭,吃到一半,厉扬忽然抬头问:“当真是因为金兰奖吗?”
许尧臣面不改色,“当真。利欲熏心,没办法。”
桌上面手机一震,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厉扬点开一瞧,嚯,小仙男发来的。
陆南川道:劳烦问一问小许,究竟什么原因。小琢骂金兰奖评委会有眼无珠,但我猜不是为这个。
厉扬腾出手来回他:俩崽子有他们的想法,何必自扰。
陆南川没再回复,手机就这样安静下来。
饭后,许尧臣去刷碗,厉扬坐在餐厅看过去,恰能瞧见他半幅影子。
顾玉琢那二百五能守口如瓶只会是为了讲义气,许尧臣就不同了,他是干脆不信任——表面虚与委蛇是一把好手,内里嵌着冰雕雪砌的五脏六腑,冰着自己,也凉着别人。
等许尧臣擦干手回来,厉扬又神色如常了,他一指茶几上的钥匙,“下去试试车。”
车自然是没什么好试的,开上就能走,厉扬怕的是这货挺久不摸车,分不清油门刹车,再一头撞树上。
所幸,许尧臣那颗脑子和手脚都没白长,互相配合挺好,顺利上路。
到了公司,陈妙妙问他怎么来的,别是虎了吧唧又坐地铁一日游。许尧臣把车钥匙搁桌面上,说四个轮开过来的。
陈妙妙稀罕死了,问他是中彩票了还是快归西了,咋舍得花钱买车了?
许尧臣一笑,没买,赊的。
陈妙妙就不问了,一般这小子只要这么扯淡,后面准没憋好屁。他给许尧臣拿了罐芬达,转头吸水彩笔一样吸了口电子烟,吐出来道:“给你谈了一节目,做饭的,一共两期,进组前就录完了。”
“你是疯了吗?”许尧臣很认真地看着他,“忘记你大明湖畔的微波炉了?”
“看看你那个样子,让你营业营业咋的了,要你命了?听我说完了么,就哔哔。”
许尧臣翘起二郎腿晃晃,活脱一个街溜子,说那你继续呗,我又没捂你嘴。
“节目叫《奇思妙想的厨房》,每期一道菜,大厨授课。抽签制,抽完开整。”陈妙妙道,“这节目挺有看点,毕竟请去的嘉宾没一个能下厨,炸锅那都是小意思。不瞒你说,他们就是看上你把微波炉炸黑的流量,想跟你互相成就。”
“行吧,流量为王,”许尧臣垂着眼,心不在焉地把手机摸出来,“哪天?”
陈妙妙一笑,“下周二。”
许尧臣在手机上设完提醒,问姓陈的还有事儿没,陈妙妙很鸡贼地冲他抛了个媚眼,“知道我新签了个小鲜肉不?”
“咋的?”
“他回头跟你一块儿进组,演个小角色,”陈妙妙喷出一缕白雾,“别哔,知道你债清完了。你他妈滚去开澡堂子前,把这小孩给我带出来。”
许尧臣不火,但演技上有他的一套,他攒下的死忠粉,也是冲这个。相比起虚无的流量,陈妙妙看重实在的东西,它是能长期持有,不断变现的资本。而圈子里缺的,就是这个。
屋里飘着一股烧焦的蓝莓味,许尧臣嗅着,想起了八年前的馄饨摊,灶台旁也总是一股煤烟气。在那难闻的味道里,陈妙妙像个骗子一样出现,却又像救世主一样把他从烂泥地里拔了出来。
他欠陈妙妙的,这笔人情债,早晚得还。
“回头领来我看看,”许尧臣站起来,整了下蜷起的毛衣,“要跟李跃一个水平的,我不带。”
陈妙妙撩起眼皮,坐大班椅上瞧他,“挑啥呢你,有脸不就行?”
许尧臣拎起了外套,也瞧着他,“光有一张皮能撑得起你做大盘子的规划么。不用拿话刺我,该走时候我还得走。”
“我话就放这儿,许尧臣,你走不了,你就是为这圈子而生的。”
这话让许尧臣轻易想起了程艾,一个出道一年就登上巅峰的女人。灵气、天赋,她什么都有,从没被生活磋磨过。圈内外都讲,她就该吃这碗饭,就是为这而生的。
许尧臣刚入行时候,对着镜头,片场不少人夸他有天赋。他无法宣之于口,但他明白这“天赋”从哪而来。这词汇让许多人艳羡,可许尧臣却对它藏着道不明的恨。
“我走了。”他说,“最近不想出门,你真要让我看,回头就把人带澜庭来。”
“哎……”陈妙妙还想说点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只好目送他一手带起来的小屁孩挺炫酷地走了。
回程,许尧臣恰逢晚高峰,堵在了东三环上。
他打开广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给自己造出来喧闹的假象。
蓦地,手机在鼓点劲爆的声浪里亮了下,许尧臣扫了眼前面蓄起的“长龙”,解锁,听语音——
“哥,出点事。陈总开会去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说你开着车,我就给你发语音了。网上有人把厉总身家背景挖了个底掉,对比上回你在地铁口的视频和诚智建设工地的视频,发现是一个人,于是又给你俩编了故事。哥……这事恐怕有点麻烦。”
语音结束,前面车开始缓缓挪动,像蛰伏在大地上,年迈的巨物。
许尧臣跟上去,想起一句大伙常念叨的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