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听到江眠的声音,看到她葡萄似的眼睛时,就决定要把一身本领全部传授给她。
“它啊,叫二胡。”章爷爷看着江眠,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江眠。”江眠摇着小小的脑袋,背出一句诗,“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江眠。”
“你今年几岁?”
“六岁啦。”
“你觉得二胡拉出来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超级好听!”
这一天,江眠第一次摸到了二胡,拉出了阴间送灵的声音。
章爷爷却说,她很有天赋,不管她要不要学,硬是要教她拉二胡。
江眠那个时候总是很想家想爸妈,只要大脑闲下来没事做,她就会开始想家。于是,为了不让大脑空闲,她给自己找事做,决心跟着章爷爷学起了二胡。
江眠跟章爷爷学二胡这件事,除了听到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外,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拦。
远在临市的爸妈不知道,近在身边的表姑一家不发表意见。
表姑有自己的孩子,她平时也要上班,总是很忙。所以对江眠基本是放任状态,只有在每个月江父母转生活费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江眠。
表姑收到生活费的时候常念叨:“别看南岗是个小县城,工资死低,但是物价高啊。一个月200块钱,买手纸都不够用。一天天的,小孩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就是看我心肠软欺负我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听得多了,江眠知道这是在说自己。
常年寄人篱下,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学着去讨好表姑,但是刚开始,她总是学不会。
比如。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餐桌上有肉有青菜。江眠知道肉贵,她不敢去夹肉,只去夹离她最近的一盘凉拌红萝卜丝。
表姑看到后,就会跟着夹一大筷子红萝卜丝到自己孩子碗里,阴阳怪气地说:“蓉蓉,你看江眠多聪明,知道红萝卜含维生素,对眼睛好,所以可着劲地吃。你也要跟着江眠学,多吃红萝卜,保护好视力。不要怕别人说你自私,一个人吃光一整盘菜。”
江眠不再去夹红萝卜,喝完了剩下的白粥。
表姑又会说:“蓉蓉,不要跟着江眠学挑食。江眠是大城市里的大小姐,吃不惯咱们小县城的菜,宁肯不吃呢。”
这种说出来只会让外人觉得,江眠斤斤计较恩将仇报的小事,每天都在发生。
时间长了后,江眠会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才坐过去吃剩下的饭菜。
表姑家的规矩是谁吃饭最晚谁收拾碗筷。
江眠吃饭时间晚,总是最后一个吃完,然后默默收拾餐桌厨房。洗碗的时候够不到水池,她踩在凳子上洗。怕把凳子踩脏,又怕光脚太滑跌倒。她穿着袜子踩上去洗,有次被蓉蓉看到,捂着鼻子说脚臭会把凳子沾臭。
“我的脚不臭。袜子也是干净的。”江眠解释,蓉蓉不听。
下一次再洗碗,江眠会在凳子上铺一件她自己的校服,把袜子和凳子隔离开。
后来江眠个子长高,不再用踩凳子,她能灵活地洗干净碗筷,还会起床早半个小时,给表姑一家煮面条当早餐。
她会洗衣服拖地;会自己缝补衣服;会买菜做饭;会换灯泡;会修理自行车;会疏通马桶……
俨然一个生活小能手。
读初中,爸妈终于来接她回家的时候,表姑笑呵呵地夸她心灵手巧,爸妈开开心心地感谢表姑把江眠养这么好。
江眠也跟着爸妈说:“谢谢姑姑,谢谢姑父。”
在南岗镇六年,江眠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是跟着章爷爷学习拉二胡。
二胡的声音干净通透悠长,她沉浸在乐曲里,在脑海里勾画她想要的一切。曲子里什么都有,比她的梦还要多姿多彩。
章爷爷的村子离南岗镇很近,江眠走路就能过去。
头三年,江眠年龄太小,章爷爷不放心她一个人来回走路,每次都是推一辆二八自行车接送。后来江眠大了点,就自己跑过去学二胡。
院子里,大树下,麦田里,河流旁,废品站,集市上,天桥下……
章爷爷教得没有章法,江眠拉得随心所欲。
爸妈来接江眠回家的时候,她去和章爷爷告别。
章爷爷笑着赶她走:“你已经出师,留下来也没用。我把老底掏完,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初中寒暑假的时候,江眠会回来住一小段时间。升入高中,学习重,离得远,江眠说好了放假不再回去,却接到了章爷爷的电话。
章爷爷病重,希望能再见江眠一面。
江眠过去的时候,章爷爷的状态挺好,他说他没事,就是想找人说说话,所以才把江眠骗回去。
分别的时候。
章爷爷说:“只要你别断,继续坚持拉二胡,再去系统地学学,你这个小丫头,以后一定能成为二胡大师。”
这是江眠最后一次见到章爷爷。
后来她才知道,她回到家没几天,章爷爷就去世了,只不过没人告诉她。
她答应章爷爷会一直拉二胡,她食言了,也没有去告诉他。
好多年过去。
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又辞职,离开家来到江北市,无意中看到春天里剧团招聘二胡手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她原来还会拉二胡。
江眠一直以为,章爷爷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因为她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也没听他提起过。
国庆节这天,她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说他是章爷爷的儿子。
他早年移民国外,这次回来,是来处理章爷爷的房产和宅基地。收拾遗物的时候,在箱底看到一个证件,证件里夹着一张纸条,是章爷爷留的遗书。他说他要把整个箱子送给江眠。
江眠是证件的主人,上面有二寸照片。
章爷爷的儿子说他费了很大劲,终于辗转找到了春天里剧团,联系到了江眠。他让江眠回去把遗物领走。
江眠去到后,打开箱子,看到了章爷爷的遗物。
一把二胡,一箱手写曲谱。
她早该想到,章爷爷的水平,不可能只是个普通寻常的村民。
他是位当之无愧的人民艺术家。
除了这些遗物,江眠也看到了章爷爷儿子说的证件。
封皮写:残疾人证。
内页是她的名字,贴着她的一张二寸照片,大约是五六岁时候的彩色照片,早就泛黄褪色。
证明上写,她是二级智力残疾。
怪不得章爷爷的儿子看到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
江眠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证件,不知道为什么会收在章爷爷手里。
她一路坐车回到江北市,才隐隐约约想起来,爸妈在把她送到南岗镇前,领着她去做了一个证明。
出门前,爸妈再三叮嘱交代,见到人一定要一问三不知,学会装疯卖傻,越傻越好,这关乎着他们一家人的幸福生活。
江眠好像很有神经病的细胞,她装起傻来手到擒来。顺利过关,拿到了爸妈心心念念的证明。
回家的路上,她问爸妈她表演得好不好。
他们说:“我们早就找好了熟人,叫你过去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你演起来像模像样,跟真的神经病一模一样。”
她当做满分夸奖,开心得跳起来。
再然后,她就被爸妈送到了南岗镇。
后来听表姑说,爸妈为了生弟弟,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不惜让自己的女儿变成智障精神病。
那个时候她以为,表姑是对她不满,在发泄情绪。
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在说这个证件。
早些年,当地好像有个政策,如果独生子女是残疾人,可以允许要二胎。爸妈为了要二胎,钻空子把她变成了残障人氏。
江眠又想起一件事。
爸妈逼着她去医院,和那位刚做完脑癌手术的男人相亲,气急的时候,他们说:“你居然嫌弃他脑袋有病?你自己不就是脑子有病!正好配一对。”
江眠坐在公交站台,把证件收好。
过去这么多年,不知道证件有没有被取消作废。
她也算是持证上岗的人,挺好挺好,被叫神经病真的是有理有据。
江眠现在彻底冷静了下来,然后开始后悔。
十万分地后悔,为什么在想起证件来由,情绪崩溃的时去跟爸妈打电话质问,结果让她更加崩溃。
江守成在电话里告诉了她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他是这样说的:“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彩礼钱我早就退回去了,不用你还。爸爸也看开了,不跟你吵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家里买了新房子,精装修,四房两厅。等你回来,肯定有你的地方住,你不用再和原来一样,只能委屈住阳台。”
江眠承认,她听到这里时,心底一暖,眼泪也跟着泛滥,甚至叫了声:“爸爸。”
她不该问:“家里哪来的钱买房?”
江守成说:“就是你给的钱买的,够用了,剩下的钱给你弟弟买了辆车。”
江眠一下站起来:“我什么时候给过钱?我没有钱!我去哪里弄钱?!”
江守成说:“你男朋友给的,他的不就是你的?”
江眠脑袋里的噪音史无前例地尖锐飙高,甚至盖过站台驶过去的公交车发出的轰鸣,她吼:“我没有男朋友!他是谁?!”
“一个姓霍的。”江守成说,“你也别太挑,年龄越来越大,再挑就剩下了。你还想要什么样的?这个姓霍的我看就很好,你能找到他算是咱们祖坟上冒青烟了……”
一个瞬间,江眠看着来来往往的公交车,很想一头撞过去。
可是公交车做错了什么?公交车司机和乘客又做错了什么?
她总是这样,假装是公交车,假装是司机和乘客。
最终。
她也只是问:“什么时候?”
江守成:“上回你从家里走后,没多久。”
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啊。
江眠只是喃喃说:“不可能,我以前跟他借600块钱,他都没有借给我。”
江守成:“你看你又犯神经了。姓霍的那么大一个老板,600块钱哪里看得到眼里,他谈的都是上亿的生意……”
江眠挂断了电话。
她蹲在公交站台哭了很久,渐渐冷静了下来。
只要不死,生活还得继续。
她现在要解决的事情,是怎么把章爷爷留给她的箱子带回古河街。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头顶罩过来一片阴影。
江眠抬头,看到了一身黑的401
401没说话,伸手去搬她旁边的红木箱子。
江眠的脑子不太灵光,她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要干什么?”
401:“打劫。”
江眠:“?”
“你忘了,我有超能力,我能看到你脸上的字。”
401伸手指她的脸,开始念:“[快来个人把我和箱子瞬移到古河街4楼吧,最好是402,他力气大。]”
江眠:“……”
401继续念:“[402是个暴君大坏蛋,401才是真的小天使。]”
江眠:“……”
401没完没了:“[我快要移情别恋喜欢401了,但是401不喜欢我。]”
“停!停停停。”江眠终于找回脑子,举起手阻止他继续念下去,很神气地说,“你有超能力,我也很厉害,我有金手指。”
401盯着她:“什么金手指?”
“我的金手指就是——”江眠笑容灿烂,像个美少女战士,“当我刚刚存到一点钱的时候,就会天降横债。”
401:“……”
401:“这不就是废手指。”
“金金金金,金手指金手指。”江眠念了一串金箍咒,说道,“如果我的是废手指,你的超能力也是废能力。”
“我的能力怎么废了?如果是废能力,我能看到你在向我求助吗?”
401指着她的脸:“[401是个小天使401是个小天使401是个小天使,401快来帮我把箱子搬到古河街4楼]。你脸上的字都快被[401小天使]占满了!你还想抵赖?我又不是瞎子!”
两个人在公交站台争执,宛如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吓得旁边等公交的乘客躲得远远的。
最后。
江眠妥协,说:“好吧,401小天使,你能帮我把箱子搬到古河街4楼吗?”
“你当我傻啊,我从这里开始搬?”401拦了辆出租车。
到了古河街,401抢先付了车费。
江眠说着感谢的话,401去搬箱子,闷闷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你刚搬来的那天,不也是我帮你搬的行李?到现在也没听见你说声谢谢。”
江眠打量他:“我怎么不记得?”
“你能记得什么?反正你的脑子经常不在家。”
江眠震惊:“你居然知道我的脑子经常不在家?!你怎么知道的?!”
“跟你说了,我有超能力。”401的声音很嘚瑟。
其实是他偷听江眠和秦劲“谈恋爱”的时候,听来的。
江眠帮着他一起,往楼上抬箱子。
心里想,她最狼狈的两次,都恰好被401碰到,不知这是什么缘分。
她刚搬来的那天,是和家里决裂。她打包所有东西,拎着超大的行李箱,身无分文地回到江北市。本来想去找霍承司借钱,但是还没问出口,发生了一些事,他又和霍承司“和平决裂”。
行李箱的轮子偏偏又坏了,她生拉硬拽去到最近的一个公园。
机缘巧合地租到了秦奶奶的房子。
没有电梯,往楼上搬行李的时候,她搬不动。跟着她一起过来的都是老头老太太,他们把她的行李箱打开,准备七零八落地把东西分批拿上去。
这个时候。
401从外面回来,没用老头老太太们动手,他一个人把行李箱扛到了403
江眠那个时候神情恍惚,她记得有个好心的租客帮她搬了行李,但是不知道这个租客就是401
主要还是401太过于……大隐隐于市。
她到现在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江眠怀疑,如果有个身高身材和他差不多的小偷,穿一身黑戴鸭舌帽戴黑色口罩,大摇大摆过来偷401房间的东西,她会把小偷当成401
“你居然没戴手套!”江眠盯着他的手,惊呼道,“你的黑色手套呢?”
401:“不止是你的脑子经常不在家,你的眼睛也跟着离家出走了吧。我从来没有戴过手套!”
401的手过分白,骨节修长,形状很好看,如果他不戴手套,很能让人注意到这双手。
江眠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