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木星已经很多年没体会到脸红是什么感觉了,他的手臂环绕过来,搅乱了她周身的空气,让那颗沉静已久的心,突然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低头盯着皮尺上的数字,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话的气息薄薄地扑打在她的面颊:“就一起吃个饭,怕什么?”
他居然还在琢磨要见她男朋友的事?!
“拜托!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你会带你的前女友和你的现女友吃饭吗?”
她用那双黑亮的眼睛,不可理喻地望着他。
他毫不在意她的眼神,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几乎在几秒钟就完成了,他收起皮尺转身走开,回到桌案前拿起笔,单手撑在桌面,弯腰写下一串数字,一边写一边说:
“我没有前女友。”
“……”
后来沈木星铁了心决定,不听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更不作出反应了。
她背起手,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以走了吗?”
“他喜欢吃什么菜系?”
“……”
沈木星悄悄翻了个白眼,运了运气,以一种很认真的口吻,心平气和地说:“他是我这么多年唯一交过的男朋友,我是真心实意、考虑再三,最后决定和他在一起的,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
严熙光背对着她,手里的笔顿住了。
“我不想伤害无辜。”她又补充。
他俯身在桌案前的背影僵硬得像个雕塑,可几秒之后,他的笔尖又开始沙沙作响,这是对她方才那番话的忽略、轻视、不在乎。
沈木星又一次感觉窒息,于是头也不回地开门,走出这间房间,又迅速关上了门。
手握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她长长的吸进一口气,刚要离去,却突然听到门内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是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112
夜里,员工宿舍的空调坏了,闷热得沈木星怎么也睡不着,打开床头灯,她拨通了钟琳的电话。
钟琳也没睡,语气也是悻悻的。
“怎么了?”钟琳问。
沈木星深吸气:“没什么,失眠。”
她依然对严熙光的事情只字未提,这些年来,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她不曾提到过严熙光。她从没在漫长的煎熬中表达过自己的抱怨,从没在无尽的思念中透露过自己的无助。
这段感情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被她用千万斤的无声封死。
一生只有一次的感情,没有了,不可说,无法说。
如果感情能够说得清,寻得见,那么感情就不叫感情。
它该叫一颗糖,一方石头,一枚钻戒……
而不叫感情。
电话开着免提,钟琳又开始滔滔不绝的纠结她和苏杨该不该复合,沈木星像是一个激进兴奋的辩手,句句痛斥着钟琳的优柔寡断。
“木星,我好像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我要不要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生活不是电视剧,爱一个人要等他等到天荒地老?你自己算算你还有几年的青春跟他纠缠不清?”
“唉!你变了,你也变现实了。”
“我可没你那么死心眼。”
“可是那么深的感情,能说断就能断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薄情……”
有时候沈木星真的挺为这个闺蜜着急的。
磨磨唧唧抱怨男朋友一大堆,旁观者清,一看就知道对方很渣,偏偏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总能找到自己对不起人家的点,你好心劝她分手她答应了,回头又悄悄地跟对方和好,最后还是没完没了的反复折磨,跟慢性病一样。
沈木星喝了一口黄酒,压了压对钟琳的火气,说:“到底是谁薄情啊?”
“当初说先离开的也是他!不联系的也是他!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我等!六年七年我不等了就是我薄情!我凭什么不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凭什么不能去爱别人?如果他不回来,我就不活了是不是?”
“是不是非要等到我七老八十了,突然某一天他的孙女抱着他的骨灰和遗物来找我,说我爷爷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您,然后我就感激涕零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才叫真爱,是吗!”
沈木星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席话,粗重地换了换气,电话那头鸦雀无声。
好半天,钟琳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传来:
“木星……你受什么刺激了?”
113
沈木星尽量让自己不因严熙光的归来而自乱阵脚,这样的抗拒加速了她对小郑的感情进程,向来都是小郑主动,近来沈木星也开始给他主动打电话了。
小郑是个体贴的男人,舍得在沈木星身上花时间花小钱,除了对于某些肢体接触的排斥惹他不快之外,两个人的交往还算顺风顺水。
随着与Y&S的合作加深,接下来的品牌酒会和酒店大堂橱窗租赁项目都在谈,总监很重视,亲自挂帅,只带了沈木星一个人去了Y&S集团的上海总部。
上飞机之前,沈木星给小郑挂了个电话。
“宝,什么时候回来?”小郑问。
“我都说了你换个称呼,肉麻死了。”
“我女朋友,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好吧随便你,对了,我医保卡锁了,在你们医院锁的,你能帮我解开吧?”
“能啊,我肯定给你想办法的宝。”
“好,那你下班去我公司取一下,我把医保卡放在阿敏那里了。”
“好的,注意安全宝,我会想你的。”
“去死,恶心死了。”
小郑笑了:“好了,不逗你了,出差要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拜。”
沈木星挂了小郑的电话又给阿敏打过去,交代她把自己的医保卡交给小郑,阿敏最后提醒她:“亲爱的,防火防盗防总监。”
“知道啦!”
总监正在安检口办托运,见沈木星还在打电话便转身搂住她的腰,手掌在她的腰际摩擦:“小沈,你动作快点。”
“哦!好的!”沈木星赶紧提起自己的箱子,不着痕迹的躲开了总监的手。
坐飞机的时候沈木星才感觉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总监先是给她讲前夫出轨,后来又讲她的女儿打老师,接下来就是抱怨她一个人在深圳打拼生病住院亲友也不来看她的糟心事儿,沈木星不仅要听着,而且还要给反馈,一路下来简直身心俱疲。
后来总监累了,找空姐要了一条毯子铺在身上小憩,还硬要给沈木星也盖,两个人盖着同一条毯子,总监就用她那臃肿的黑丝袜故意蹭沈木星的大腿……
沈木星坐得僵直,腿上的鸡皮疙瘩立了一整个航程。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上海暴雨空气冷,总监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四十岁女人常年不洗牙的口腔味道顺着凉风钻进鼻腔,让沈木星第一次晕机了。
正头疼,迷糊间听到总监突然兴奋的打了一声招呼,沈木星立刻像被拧了发条一样打起精神来,只见不远处走来一行人,俊男靓女个个气质不凡,再仔细一看,史磊竟然也来了。
这种小场面,用得着史磊亲自来吗?
不过史磊真人还是比照片上帅的,衣着打扮尤其讲究,一点看不出有三十多岁了,一颦一笑,有几分少年的顽皮。
沈木星正琢磨他,史磊却突然朝她看过来。
他的眼神里有说不上来的复杂,好像认识沈木星很久了,又好像完全陌生。
他将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看了一遍,眼神之中竟闪过一丝失望。
沈木星让他炽热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假装去看别处。
等她再去看史磊的时候,史磊已经和他身边的一个高个子美女聊起了天,他们都穿得太好看了,沈木星感觉自己有“潮人恐惧症”。就比如说上电梯的时候,看见电梯里的人都是穿得特别时髦的俊男靓女,沈木星就不想上这部电梯了。
跟史磊聊天的美女叫Freya,是个设计师,她那张熟悉的脸让沈木星的回忆乍现,似乎那天晚上和严熙光一起在出租车上坐着的,就是她。
这女人的长相,看着眼熟,好像存在于沈木星久远的记忆里,但又全然想不起是谁。
双方都热络的攀谈着,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沈木星还是总能感觉到史磊在瞄自己。
双方离开机场就上了车,谁坐哪辆车都有人安排指引,总监和史磊坐进了前车,而沈木星则被指引上了后面的一辆车。
司机为沈木星打开了后座的门,她低头坐进去,才发现里面坐着的人,正是严熙光。
她愣了一下,刚要踏进去的一只腿,却在撞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时僵住了。
“你……”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严熙光就攥住了她的手腕,沈木星拿手推了一下他的手臂,可他的臂又粗又硬,稍一用力,沈木星就被拽上了车。
“你怎么在上海?”沈木星讶然。
严熙光反问道:“你不也在上海?”
“我来谈项目啊!”
“跟谁谈?”他问。
严熙光定定的看着她的眼,往下再看她的唇。
沈木星被他看得心尖发烫。
“当然是跟史磊!”
“那你就跟我谈好了。”他说。
“什么?”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我跟你谈什么啊?”
严熙光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又把头转过来,挑了挑眉:
“就谈谈你那个男朋友。”
113
沈木星一路都没再吭声。
到了饭店,觥筹交错,饭局上沈木星跟在总监身边应对自如,机敏而专业。
而严熙光则沉静地坐在她身旁,全程玩手机。席间,总监试图跟严熙光搭话,严熙光都充耳不闻,看也不看她,只是不紧不慢地伸出筷子给沈木星夹了个菜,搞得沈木星尬笑着连连称谢。见总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史磊对总监摇摇头,摆摆手,用夸张的嫌弃表情向她暗示:别理他。
总监第二次尝试跟严熙光套近乎是在敬酒的环节,她特意朝他举起酒杯,在座的人都站起来碰杯,而他却仍坐在那儿,跟一颗草莓较劲,手中的小银叉子落在桌布上,已剥出了两排整整齐齐的草莓籽。
史磊还是做了一个头大的表情,好像带了自己的儿子来饭局一样,说:“别管他,我们喝我们的!”
没有人察觉到严熙光对沈木星的异样,又或者察觉到了,也当做没看见。
吃过了饭,史磊带着Freya先行离开了。
总监和沈木星被安排去了上海的一家会所。
总监不愧是总监,酒量了得,直把Y&S的高层全喝飘了,他们大呼人太少不好玩,就叫来了许多美女作陪。
按理说对方做东,沈木星这边又只有两个女人,不应该这么安排,可对方显然是早就打探到了总监的“软肋”,投其所好,不然为什么那些长腿美女都不往严熙光一个大男人身上围,要去搂一个老女人唱歌?
沈木星从包间里出来透口气,严熙光也跟着出来了。
会所大厅有一个下沉喷泉,沈木星就在喷泉的沙发上坐下了,拧开一瓶比金子都贵的矿泉水,压压惊。
严熙光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根烟抽。
沈木星转头提醒他:“喂,你有点公共道德好不好?这样的地方你也敢抽烟?”
严熙光轻飘飘的笑了,被烟雾熏细的眼睛里有蔑视和放浪,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她觉得那是一种贵族气质,他现在所拥有的这种气场,不是天生含着汤勺带来的,而是一切满足过后,剩下的疲惫感。
“这种地方,能进得来,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沈木星摇头感叹,忽然觉得他变了,很陌生,很陌生。从前的小裁缝,说不出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辞职?”他抽了一口烟,问。
“辞什么职啊?我都要升主管了。”她故作洒脱的笑笑。
严熙光叼着烟,低头掸了掸裤腿上的烟灰:“当上主管不还是一样不开心?”
沈木星有些沮丧:“有什么不开心的,那都是我一步一步努力得来的。”
严熙光说:“晚上的酒店住宿,你们总监要求跟你开一间房。”
沈木星翻了个白眼,无力地说:“我就知道……”
“我让人单独给你开了一间。”
“啊……谢谢你。”
“不客气。”
沈木星搓了搓冰凉的膝盖,更有一种悲凉涌上心头。
他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腿上,丝袜外传来他温暖的体温,沈木星的心又软了下来。
“你和史磊,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今天看来,史磊那样高调的豪门公子,跟严熙光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没理由混迹在一起。
严熙光随意地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身姿有几分软塌慵懒,陪她这一场酒局坐下来,比他做十件衣服还要累。
他的语气有些疲乏,声音仿若遥远之外传来——
“我刚到意大利的时候,在流浪,后来找到了一家餐馆,做杂工,史磊是我的意大利老师。”
“他那么有钱还用做老师么?”
“为什么做老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惹上了黑手党。”
“黑手党?我只在电影里听到过,TheGodfather。”
严熙光喝了一口茶,说:“在那不勒斯的地图上,有一条分界线,线的另一头是罪犯、偷渡客和黑手党的地盘,我就在那里生活。”
沈木星望着他,忽然陷入沉默。
她开始在脑子里想象,把那不勒斯想象成哥谭市。
严熙光见她感兴趣,就讲故事一样对她娓娓道来:“那是一个大雾天,我听见有野兽在嘶吼。”
“啊?”沈木星听得入迷,看着他的侧脸:“你住的地方还有野兽?”
严熙光轻笑:“不是野兽,是史磊,他被人打得半死。”
“然后你救了他?”
“嗯,他在我那里躲了半个月。”
“那个时候你不知道史磊很有钱吗?”
“有钱?他那个落魄样子,半点求生都没有了。”
严熙光继续说:“半个月后,风声过去,他要出门,衣服都破了,我就给他做了一身新的。”
沈木星听着,听得津津有味。
她几乎能够想像到,严熙光在阁楼昏暗的灯光下给一个落魄的人做衣服的样子。
对他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记忆中的严熙光,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