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
开惠帝正坐于盘龙金案前批阅奏折,褚沅瑾从小便被特许随意进出长生殿,故而她进去之时没人通报。
本想给阿耶一个惊喜,哪知一进殿门便瞧见个晦气的。
惯常最爱着红衣的男子如今一身月白圆领蟒袍,规规矩矩坐于开惠帝对面,竟是在帮着批阅奏折。
平日里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中满是认真,通身妖艳之气竟是被压了个八成。
还真当自己能当上太子了,褚沅瑾提起裙摆大步走了过去,殿内相对而坐的两人同时看过去。
开惠帝登时便起身,却不知是起得太猛还是怎么,竟是瞬时又跌了回去,好在褚景同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阿耶!”褚沅瑾吓得脸色一白,快步跑了过去。
开惠帝却仿若丝毫不在意,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慈爱笑意,摇摇头道:“阿耶老了。”
“阿耶才不老!”褚沅瑾将一旁的褚景同挤开,挽住开惠帝手臂坐在他身边,不高兴道,“阿耶定能长命百岁。”
开惠帝叫她逗得笑起来,眼睛弯出几条明显的褶皱,开怀道:“你啊你,就你会哄朕高兴。”
说这话时,他仿佛回到了褚沅瑾小时候,她自小便比旁人会撒娇讨人喜欢,对他这个阿耶更是黏得很。
褚沅瑾是开惠帝第一个女儿,什么东西给她都是头一份儿的,对她的关注和爱自也是比旁的皇子公主多出许多。
正是如此,将这孩子宠得不识人间疾苦,比谁都会乱来。
纵使外头人都说她骄纵任性,可开惠帝却不这样想。
他的女儿虽不识人间疾苦,却极有爱心,心肠又软,她只是被宠得过了些,可绝没有什么坏心。
开惠帝身子愈发差了起来,往日还只是浑身无力,然近来像方才那般站不起身的状况已不是第一次出现。
太医没一个找得出病因的,他虽不甘,却也不由想,或许是真的老了。
放心不下的除却这江山,便只有这个大女儿。
他早便为褚沅瑾铺好了路,本是想再依着她乱来几年,叫她玩够了再收心成亲,可这几日却有些着急起来,迫切地想要早点尘埃落定。
若不在闭眼前看着褚沅瑾嫁得良人,开惠帝恐怕死也不会瞑目。
他虽比谁都清楚婚姻大事最是逼不得她,可真到了紧要关头,便狠狠心推她一把,也是为她好。
毕竟褚沅瑾这性子,若是开惠帝在世还好些,能护她一世无忧,断没人敢给她苦吃。可若是开惠帝真有一日薨了,除却沈长空断不会有第二人能纵容她一世。
便是有,也护不住她。
他将兵权和禁军令悉数交到沈长空手上,确实如朝臣所说起到了制衡各皇子的作用。可开惠帝的初衷却还是在为褚沅瑾铺路,仅仅是作为一个父亲,而不是俯视众生的天子。
然沈长空却说,快了,再等等。
他既这般说了,便就是真快了,开惠帝便也没插手他们二人之事。
今日也就暂且先不同她提。
褚沅瑾全然不知这些,只一门心思地嘴甜道:“哪里便是哄阿耶高兴,阿瑾说的可都是实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这时候被她推到一边的褚景同倒是开口了,“阿姐待谁都好,唯独待景同这个弟弟……”
他刻意顿了顿,上挑的桃花眼微垂着看向褚沅瑾,逐字逐句道:“冷漠至极。”
桃花眼下的那颗泪痣此刻竟是给这妖孽脸上增添了丝莫名其妙的无辜,褚沅瑾面上笑意凝滞了一瞬,叫他这眼神看得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有什么好无辜的?
这厮是自己不知道她为何独待他冷漠不成?
还在阿耶面前说这些,不是存心想叫她难堪是什么。
褚沅瑾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开惠帝知他们姐弟二人近几年不和,却不知是何缘由。要是搁在往日里,他定会叫褚景同让着些褚沅瑾,可现如今形势不同,日后等他一撒手人寰,保不齐登上皇位的是谁。
毕竟当年即便他已是太子,为争皇位,肮脏的手段亦是不知用了多少。
想要强改圣旨的有,想要谋朝篡位的更有。
这皇位开惠帝守住了,他的儿子们最终谁能守住却是无从得知。
思及此,他正了正神色,对挽着他胳膊的褚沅瑾劝道:“阿瑾确实该同弟弟妹妹们多亲近些。”
褚沅瑾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在触及到开惠帝的眼色后又泄气一般敷衍地点了点头:“好嘛。”
同褚景同亲近是不可能的,嘴上答应却是很有必要的。
褚沅瑾从未像今日这般清晰地感知到,阿耶是真的上了年纪。
装模作样和褚景同扮演了会儿姐友弟恭,褚沅瑾都快吐了,再多坚持一会儿估计就要翻脸。
好在没过多久褚景同便不知出了何事被宫人叫走,褚沅瑾这才自在不少。在长生殿陪开惠帝说了会子话,又坐在边上替他研墨,下午一块儿用了膳才出了长生殿。
本还想去看看皇后,哪知便在御花园里遇见了褚文心。
自她从公主府回宫,褚沅瑾还是头一回和她打照面。
褚沅瑾对这个比她还要做作的妹妹并没什么好感,也不想理她,哪知人家却非要缠缠她。
娇娇柔柔的一声“阿姐”在身后响起,搁在旁人那里即便是为着面上过得去也该回过头应一声,可褚沅瑾从不看人脸色。
她压根儿没理,于渊可还在外头等着她呢。
直到手臂被人用力拉住,褚沅瑾才侧过脸,给那只缠在小臂上的手一个眼神。
“阿姐,”褚文心绕到褚沅瑾身前,将人拦下,“有些话文心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那便别说了。”褚沅瑾不耐地扯起唇角,似笑非笑。
“可文心同阿姐毕竟是亲姐妹,看不得阿姐受伤。”
她那眼睛满是真挚,诚恳得任谁看了都无法不动容。可褚沅瑾不吃储文心这套,她记着呢,她这妹妹对沈长空可是有些非同寻常的想法。
叫褚沅瑾看来简直昭然若揭,怕也只有这傻货以为她看不出来。
褚沅瑾脸上难得露出点兴致来,微蹙了蹙眉头故作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阿姐难道不觉着长空哥哥对你的态度转变太快了些么?”见褚沅瑾愿意听她说,褚文心急忙道。
好像真因着怕她受骗而心急如焚一般。
“确实。”褚沅瑾思索了片刻,诚实道。
“这很是蹊跷啊,阿姐你想想,长空哥哥这次回来本是连话都不愿同你多说,可这才几个月,便能在公众场合同你亲近,这,这显然有问题!”
蹊跷什么?能有什么问题?
不就是她魅力太大沈长空根本便抵不住么?
褚沅瑾面上瞬间严肃,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赞同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见她信了,褚文心松了口气,趁热打铁道:“阿姐你自己想想,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为何要这样做?
自然是因为着了我的道呗,褚沅瑾心道。
面上表情却严肃更甚,“为何呢?”
褚文心叹了口气,忧心道:“阿姐曾经将长空哥哥伤成那样,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难堪,他心里必然是怨你的。”
这话倒是戳到了褚沅瑾心窝,她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见状褚文心以为她是听了进去,心中顿时一喜,继续道:“既是怨你,便要报复你,看你眼巴巴贴上去而高高在上不理会你,先让你尝尝曾经他所处情状的滋味。”
“然后呢?”
“然后便是接受你,并加倍对你好,叫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待时机一到,便像从前你抛弃他那样狠狠把你甩开,将痛苦百倍归还于你。”
褚文心说起这个滔滔不绝,仿佛再叫她说上个三天三夜都能不停。
褚沅瑾都想给她鼓掌,好好称赞她一番。
这么一出大戏她都能凭空想得出来,不去当说书人真是可惜。
褚沅瑾最是喜欢看人无知愚蠢地被蒙在鼓里还沾沾自喜的样子,故意做出一副被打击到的痛苦之色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沈长空怎能这般待我!”
说罢还觉不够,捏了捏拳头气愤而迷茫道:“那,那我可该如何是好?”
褚文心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好骗,心道阿娘说的果真不错,褚沅瑾同她阿娘仁显皇后一般长了张绝色容颜,却都是没脑子的废物罢了。
竟还问她该如何是好,真是好笑。
“自然是早早脱身,先行同他断绝关系才好!”
褚沅瑾愣了愣,浑身脱了力一般,那双灵动的柳叶眼这会儿也很是空洞。
艰难道:“你,你说得对。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见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储文心便知自己这番话已是成功离间了二人,上前握住褚沅瑾的手宽慰道:“阿姐,文心言尽于此,也不好再多说,只希望阿姐不要被人伤了心才好。”
褚沅瑾点了点头,演戏演全套,哀戚地目送着她转过身离开,再见不着人影之时脸上才彻底绷不住要笑了出来,眼角都泛了层泪花。
可在这空无一人的御花园咧着嘴傻笑怎么看都有些惊悚,她咬了咬唇,勉力将唇角略有些张狂的笑意憋了回去,然眼中那湿意被憋得更甚。
往前走了几步,正走到拐角处要放弃憋笑差点咧嘴笑出声的时候,她陡然被一股力拽了过去,猛地被人压在了朱红宫墙上。
这力道极大,褚沅瑾后背撞得生疼,一抬眼便对上那双震怒的凤眸。
通身的暴戾之气,仿佛恨不得将身前的女人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