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哗哗作响。
慕枝侧过头,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人身材颀长,身穿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头戴发冠,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他快步走了上来,在走动间,右侧的袖子空荡荡的,像是……没有右手。
慕枝的目光微微一凝,觉得这个人的脸生,但却平白无故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人仰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慕枝,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枝的眉头微微蹙起,在扫过那人的断臂之时,似乎有所感觉,一个个记忆片段闪过脑海,试探道:“仙鹤叔叔……?”
那人越发地激动:“是我,慕枝,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慕枝从梧桐枝头一跃而下。
仙鹤本想伸手去接,可手指只碰触到了随风飘落的梧桐树叶,而慕枝早就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见到这一幕,仙鹤怅然若失,喃喃道:“你长大了……”
慕枝一手垂在身侧,肩膀上披着的羽衣被风得有些凌乱,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山石上,过了片刻,方才开口说:“毕竟已经过去百年时间了。”
仙鹤有些拘束:“是啊,一转眼就已过去了百年。”
匆匆百年。
对于修士来说,不算长也不算短。
有的人闭关修炼,一闭眼一睁眼就过去了,而对于有的人来说,再过去多少岁月,都走不出这围城。
仙鹤的神情越发地复杂:“你……”他欲言又止,“你见过长明仙尊了吗?”
慕枝一怔:“见过了。”
不止是见过,还经历了一番事情。
不过慕枝并没有对仙鹤提起,而是用一两句话就轻轻带了过去。
已经过去的,就不必再提起了。
仙鹤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面前的梧桐树,有些怀念地提起了过去:“以前,你总是喜欢坐在梧桐树上唱歌,还时常要我带你飞出长明峰去遛弯……”
那时的慕枝天真单纯,幼稚可爱,只要给他一点点的甜蜜,就能快乐好久。
整日里叽叽喳喳的,没有忧愁,更没有烦恼。
可现在的慕枝却变得陌生了起来。
仙鹤悄悄看了一眼。
慕枝从容地站在那里,光影穿过梧桐树叶,化作细碎的金光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他的眉目依旧如往昔一般清秀精致,可仔细看去,却透露出了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仙鹤不免担心了起来:“慕枝,你怎么了?”
慕枝从过去的回忆中惊醒了过来,没听清仙鹤问的话:“……什么?”
仙鹤的目光温柔,问道:“你怎么变化如此的大,是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慕枝下意识地伸手拂过自己的脸颊,自语:“变化大吗?”
仙鹤:“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慕枝的眼睫闪动了一下,掩盖住了异样的神采:“一别百年,自然是会变的。”他不想再提这件事,转移开了话题,“仙鹤叔叔,你又经历了什么?”
仙鹤轻叹了一声:“在发生那一件事情之后,我就陷入了沉睡。”
在场的两人都知,“那一件”事情是什么事。
仙鹤轻描淡写地略过:“之后再度醒来的时候,长明仙尊赐了我一枚化形丹,让我化形,并且守在长明峰。”
对于妖兽来说,化形是一个极为困难的门槛,能化为人形的妖兽不是身负血脉之力,就是天资聪颖。
仙鹤哪一个都够不上,所以只能成为仙门的代步灵兽。
仙鹤将经历过的事情娓娓道来,并没有一点的怨言。
慕枝认真听着,忍不住打断:“你心中不恨吗?”
仙鹤不解:“恨?”
慕枝的目光落在仙鹤空荡荡的右肩上,点了出来:“你的翅膀。”
仙鹤温润儒雅,微微一笑,他似乎将一切的苦难都吞下,不显露出分毫:“有得必有失,我得此机缘化形,又怎么会心生不愤?”
慕枝还想要说什么:“当初,是我连累你了。”
仙鹤宽和道:“又怎么能怪你?”他明明修为低微,却好像是看透了世事,“一切都是命中有定数,与其郁结于心,不如放下。”
慕枝失神片刻:“仙鹤叔叔……我放不下。”
他像是回到了百年前,不管是遇到了什么事,都会倾诉给温柔的仙鹤叔叔听。
而仙鹤叔叔也会用翅膀轻柔地将拥他入怀中,安静而认真地听着。
现在也是如此,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慕枝吐露了心声,轻轻道:“可是我一直都放不下。”
若是放下了,他就不会去修无情道。
正是因为放不下,才会用无情道麻痹自己。
“我变了很多。”慕枝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了。”
“——我报复了他们。”
“挖出了陆山月的金丹,砍断了李思远的手臂,还杀了……”
他哽咽了一下,没能将话说下去。
仙鹤的手掌搭在了慕枝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似乎是在安慰。
慕枝:“仙鹤叔叔,我是不是变得很坏?”
仙鹤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不是。”他的语气肯定,“错的不是你,慕枝。”
慕枝的嘴唇翕动:“真的吗?”
仙鹤点头:“真的。”他的目光温润,给了慕枝一股力量,“如果我有能力,也会选择报复回去。”
慕枝从未向别人提起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的心太软了。
就算是报复这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也会犹豫不忍。
仙鹤再次重复:“不是你的错。”他顿了顿,“不过……”
话锋一转。
慕枝不免提起了心来。
仙鹤温声道:“你也不要太恨仙尊——更不要因为我。”
仙鹤对于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还以为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此一来,就不免心存愧疚。
慕枝怔了一下:“为什么?”
仙鹤:“仙尊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当年那些事,都是按照规章戒律行事的,并未有所偏私。”
“事毕之后,仙尊也对我有所补偿,不算得什么大错,你也不必因此耿耿于怀。”
“还有,这百年来仙尊也……”
仙鹤在长明峰上守了百年,是唯一一个见证了顾陵云日夜煎熬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冷清孤傲的仙尊一日日地变得偏激入魔,难以释怀。
仙鹤说:“他后悔了。”
在这百年的时间,顾陵云画地为牢,不肯走出来。
他夜夜梦魇,难以忘却慕枝,常常坐在梧桐树下枯坐发呆,一坐就是无数个日夜。
他捡回了破败的鸟巢,亲手筑好,又点缀上了颗颗宝石,等待着有朝一日,慕枝能回来。
慕枝静静地听着,直到仙鹤说完了。
其实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不管是多么鲜明的爱恨,都已经褪去了颜色,不再清晰。
他开口说:“来不及了,仙尊他……死了。”
仙鹤直接呆住了,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慕枝说:“我杀的。”
长明峰冷风凌冽,风雪簌簌落下,隐约可见一道剑气围绕在四周,好似长明仙尊不曾离去一样。
仙鹤的目光复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枝说完了这句话,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说:“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慕枝了。”
一片寂静。
慕枝告别了仙鹤,独自一人行走在长明峰的山巅,雪落在了他的发间,好似霜白了头。
他御空而起,低头望去,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长明峰依旧冷清,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任由人来来去去,都丝毫没有变化。
慕枝来到长明峰,是为了顾陵云的“遗产”,可他除了一棵梧桐树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取。
此时看着被霜雪覆盖的长明峰,他心念一动,指尖缠绕上了一簇金红的凤凰火焰。
如今长明仙尊不在,长明峰自然会收归仙门所有,等到日后再分配给下一任仙尊。
这样,长明仙尊的最后一点的痕迹都会被抹除,世间再无人会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想到这样的画面,慕枝心中涩然。
他的右手轻轻一挥,火焰化作了一道流光,围绕在了长明峰的山巅之上,犹如凤凰振翅而飞。
隐约间,一道啼鸣声响起,随后就是剑气震荡。
出乎意料的是,留在长明峰上的剑气并没有排斥凤凰火,两者交缠在一起,十分和谐。
慕枝凝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经过一番奔波,慕枝又回到了梧桐乡。回去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棵梧桐树种了下去。
按道理来说,梧桐乡温暖湿润,适合梧桐树生长,可奇怪的是,这棵梧桐树日渐憔悴了下去,像是不适应这里的水土。
慕枝望着枯黄的树叶,若有所思。
梧桐树不会说话,却在诉说着对长明峰的思念。
长明峰气候严寒,寸草不生,但有人细心呵护,梧桐树方才长得如此茂盛。
慕枝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突然又想到顾陵云。
顾陵云在死之前,曾说,忘了他。
还说,好好修无情道。
可慕枝越是想忘,就越忘不掉。
慕枝终于能够承认,他忘不掉顾陵云。
他就是这么心软,这么没用。就算修了无情道,也忘不了这一切。
慕枝闭了闭眼睛。
如果没有东漠这一遭事情,或许日积月累,他总能修成无情道,无欲无求,放下过往的这一切。
可是顾陵云不肯放过他,千里迢迢地追到东漠。
若是顾陵云只想破他无情道,那也还好,偏偏顾陵云是用自己的性命,助他无情道无暇。
如此的深刻又沉重,慕枝怎么可能会忘怀?
慕枝的手指用力,指节泛白,低声自语:“好一手以退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