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午开始下雨了。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阴沉沉的云层翻滚着要将城市淹没,几分钟前晴空万里眨眼间暗了下来,低气压下空气里都凝着令人呼吸不畅的厚重潮气。
明明天气预报里今天全天都是出太阳的好天气呢。
“啪。”
织田作之助打开了台灯,又裹了裹身上的厚棉袄。这是他在附近一家旧货店里淘到的二手衣物,价格便宜做工优良,裹在身上跟窝在被子里一样温暖舒适,虽说市松纹的布料有些老气过时,但对织田作之助而言算不上缺点。
“咕嘟嘟。”
被炉边上的小水壶被水蒸气顶开了壶盖,织田作之助把放了茶叶的保温杯倒满,闻着缓缓扩散的茶香伸了个懒腰,缓缓地打了个呵欠。
桌上除了他的文稿纸保温杯,还放着一罐营养奶粉,是二叶亭鸣从东京大商场里买回来的高级进口货。号称是纯天然奶源营养丰富,补钙增高加强免疫力云云,包含二叶亭鸣这个成年人对青少年儿童的关爱之心——对此织田作之助表示心领,一大罐放在桌上就根本没打开过。
他对自己的身高很满意,不需要喝这种哄孩子的甜奶粉来辅助。织田作之助想着,把奶粉推得更远一点。
透过仓库不那么隔音的墙壁,能听见外面兵荒马乱收拾货物的声音。因为这段时间的天气不错,有的货物就直接堆在外面等待入库,还有的仓库把箱底的陈年旧货拿出来晒晒太阳,谁想到天气预报能不靠谱到这种程度,猝不及防的大雨兜头而下。
外面冒着大雨忙活着的基本都是社团里的底层人员,织田作之助回仓库的时候经常会碰上几个,三三两两的西装松垮胡子拉碴,除了干活就是抽着烟发呆看门或闲聊来消磨时间,即使年轻人也是一副被生活磋磨的沧桑样子。
看起来可真可怜。
织田作之助不禁生出这样的念头,以前他很少注意到这些人,任务里没有任何威胁的背景角色罢了,但走在路上多看了一眼,又多听了一耳朵……
他忍不住浪费了许多时间,用在了观察外头那些小混混上。
他们就像书里的人物,但又奇妙地生活在他身边,织田作之助像那样他们在附近存在过的生活片段。
有人来了,有人死了,有的升职加薪,有的回老家种地去了,织田作之助有时候偷听他们讲八卦流言或低俗笑话,觉得这些人比他杀过的什么政客明星资本家要鲜活有意思多了。
所以他立志了一个多月要写,读了许多外面读不到的名作又买回来不少写作指导,二叶亭鸣书架上一本《总论》一本《神髓》更是被他仔细拜读多遍,最终文稿纸上也没写下半个字的高雅文学,只记了大半本小混混们的吃瓜文学,不少还是带颜色要被和谐的。
织田作之助自己都没想过自己会是个这么热爱吃瓜八卦的人,外面你爱他他爱她小三小四五六七听得太多,以至于当二叶亭鸣冒着大雨抱着个孩子冲进来的时候,一瞬间“私生子”三个大字在他脑袋里霓虹灯般闪烁。
于是他一边给二叶亭鸣递毛巾,一边耿直地问出了口,“你的?”
“捡的。”二叶亭鸣答道。他脱掉自己滴水的外套,露出怀里中原中也憋得发红的脸。被他罩在衣服里带回来的幼崽没怎么被雨淋到,只因为突然从外套里被放出来受了些惊吓,外面霎时刮过一道刮擦玻璃般的强风。
“他叫中原中也。”二叶亭鸣搓巴了搓巴幼崽干枯打结的橘色头毛,开始扒拉他那一身穿了不知道多久的军大衣,中原中也对此发出了猫咪抗拒洗澡一样的叫声,一声叫人头皮发麻的雷声过后,织田作之助的保温杯烧水壶台灯电磁炉等等不是在重力碾压下报废,就是成了空中漂浮物。
甚至天衣无缝都发动了一瞬,叫他及时后撤躲过了热水壶里照着脸来的开水袭击。
真的就只是电闪雷鸣了一下的时间,织田作之助蚂蚁搬家布置出的小安乐窝就被毁了一大半。
“……”二叶亭鸣揉了揉额角,体验到人类头痛的感觉。
所以他才不想接手神明幼崽,这简直就是个人形自走拆家机器,外加异常天气引发源——看看外头那风大雨急要水淹横滨的架势,谁能想到一切的源头不过是半截发干发霉吃了会拉肚子的面包边呢。
就他妈的离谱。
中原中也似乎也察觉到二叶亭鸣不太妙的心情,鼓起脸抱怨地哼哼唧唧。
面包边怎么了,他在垃圾堆里辛苦扒拉了那么久才扒拉出这么一根没被捡走的面包边,孩子饿啊!你要是饿到这个地步,就是发霉的面包边肯定也吃得干干净净。
长期处于饿死边缘的二叶亭鸣不予置评——他就是饿死,也拒绝发霉面包边一样的垃圾文学。
织田作之助对这无声的交锋一无所知,他只是观察了一下中原中也冻得发青的脸,就赶忙脱掉自己的厚棉袄给小声哼唧的幼崽披上,又翻出没被波及的取暖器擦擦灰打开对着中原中也吹,自动自觉地担任起育儿辅助角色。
刚脱下来的厚棉袄上还带着体温,织田作之助又是刚从温暖的被炉里钻出来,干燥温暖散发着洗涤剂的淡淡香味,一秒就让中原中也忘掉不合身的脏臭旧衣服。
“pa……”中原中也在棉袄上蹭了蹭,被织田作之助放进被炉里也毫不反抗,只蜷缩起身体舒适地眯起眼睛,小小声地呼噜了两声。
这反应和织田作之助的认知一样,救人和救猫没什么区别。他捡回倒在小巷里的二叶亭鸣时,把人擦洗干净塞进被窝里,二叶亭鸣差不多也是这个反应。
当初织田作之助给饿昏过去的二叶亭鸣灌了一瓶葡萄糖,现在他手边有一罐日期新鲜营养丰富的甜奶粉。
仓库驻扎的是织田作之助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二叶亭鸣捡回来个孩子的设定,理所当然得好像这是他提前八百年就知道的预定剧情。
理所当然得即使他一转身,看到二叶亭鸣把明显不能吃的宝石给幼崽当奶嘴舔,而幼崽也嘬嘬嘬舔得起劲,身上不正常地泛着红光——这种别人看了要报警的场景,织田作之助也只是举起自己泡好的奶粉,务实地询问:“奶粉他能喝吗?”
“可以,他的身体基本还是人类构造。”二叶亭鸣答道。中原中也的脑袋已经转向织田作之助手里散发着香甜奶味的杯子,眼睛盯着杯子,更用力地用牙尖磨着手里硬邦邦的宝石。
宝石闻起来很香,但其实是没有什么味道的,只是能量丰富才让他本能地舔舔舔摄取补给,而小孩子的本能则告诉他,那个杯子里的东西更好吃。
织田作之助选择性忽略了二叶亭鸣对幼崽很有问题的描述,蹲下来把杯子放在中原中也面前,另一只手做出个端着杯子喝水的姿势,“你可以自己喝吗?”
七八岁的小孩子应该是有足够的自理能力了,但一个七八岁外形疑似非人类的幼崽有没有自理能力,织田作之助从中原中也的表现推断,觉得此事有待商榷。
事实也的确证明用杯子喝奶是不会无师自通的,要不是织田作之助在边上帮忙扶着杯子,杯子里大半的奶粉都要贡献给衣服和地板了。
甜甜的奶粉下了肚,吃饱喝足的幼崽抱着肚子打了个满足的小奶嗝,被安抚下离开熟悉地盘的小情绪,没过一会就窝在暖呼呼的被炉里面趴成了一坨,眼皮睁不开地一眨一眨,又困又不想睡的样子。
织田作之助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对幼崽身份做出了(自认为)合理的推测,“他是猫妖吗?”
这毛色,这眼睛,这猫咪踹手趴,多么标准的蓝眼小橘猫。
“嗯。”二叶亭鸣发出个单音,不等织田作之助高兴就接着道,“我没想到在想象力上你还是挺符合你的年龄的。”
二叶亭鸣顿了下,补充上对中原中也来历的说明:“他这具身体的原材料是人类,三五百年之内存在形态都不会产生太大的变化,基本上你把他当成异能力强大的人类幼崽来养就行。”
“不过你要是能成立一个猫猫教派,建造出猫猫神社,并且让至少整个横滨九成人口相信他们的神明是猫的话,在你老死之前应该能看到他长出猫耳朵。”
织田作之助放下捏捏婴儿肥脸颊的手,认真地盯着二叶亭鸣,三秒后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在给他提供把幼崽变成真猫猫的建议。
“不必了。”织田作之助诚恳地对二叶亭鸣道,“不过我最近买了本新书,我觉得你可以看看。”
他也是没有在开玩笑,他是真的觉得二叶亭鸣应该去读一读他新买的《猴子都会的社交方法》。
织田作之助发誓自己没有说二叶亭鸣KY的意思,严格来说二叶亭鸣其实社交能力还是不错的,加上优秀的外貌加成,很轻松就能给人留下相当不错的印象——但一旦碰到这种奇怪的非日常场景出现,二叶亭鸣就会毫无自觉地暴露出异常常识外的一面,不管是发言还是反应,都相当的出大问题。
织田作之助听隔壁仓库的小哥八卦说二叶亭鸣最近在追一个赌场警卫,据说对方年轻漂亮还是个异能力者,在港口Mafia前途无量,很快要会被提拔到总部去。
既然是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织田作之助发自内心地觉得二叶亭鸣还是学一学面对某些特殊情况时人类应该也的正常反应比较好。
比如捡了幼崽不是把幼崽往他这个无辜路人手里一塞就完事了的,得洗澡喂奶给他搭猫窝(?)。而《神曲》也绝不是什么适合读给幼崽听的睡前故事。
不,《古事记》也不是。
一番折腾的最终结果,就是织田作之助把二叶亭鸣赶出去采购育儿用品,自己则坐在中原中也旁边疲惫地叹出一口气,一边轻轻拍着昏昏欲睡的幼崽,一边翻开自己从书架上挑选的睡前读物。
“雪婆婆出远门去了。生着一对猫耳朵,头发灰白蓬乱的雪婆婆越过西边山脉的耀眼卷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少年变声期的声音嘶哑又温柔,潮水一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涌来,把擂钵街的寒冷饥饿颠沛流离冲刷得很远很远,记忆最初的那场可怖爆炸都洇出火烧云般的色彩。
睡吧,睡吧。
当你醒来,一切恍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