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横滨,太阳挂在天上只亮着惨淡的白,站在阳光下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寒意藏在风里针一样往骨头缝钻。
这么冷的天气里,兰波穿得反而要比先前几次跟二叶亭鸣见面时看着轻薄些,或者说是因为兰波偷偷搞了几波快钱充实钱包,把自己寒酸的生活质量提高到了勉强能看的地步。
有钱购买轻薄保暖又款式好看的昂贵衣物,他自然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才不至于冻死,即使在冬天也能同时兼顾温暖与风度。
回归的记忆洗去了兰波眉眼中拢着的忧郁阴翳,为他找回了惯常的从容优雅,只靠在椅子上慵懒地撑着下巴,腰是腰腿是腿,一挑眉一勾唇都是塞纳河畔的春水。
而当他专注地看着谁的时候,眼神里透着自己仿佛都未察觉的温存缱绻,再如何不解风情的木头,大抵都要在这样的眼神里心脏多跳那么一下。
只可惜现在他对面坐着的不是木头而是书,二叶亭鸣与他对视了半晌,也只说出了“你的气色不错,看起来病已经都好了。”——这样真的很需要《猴子都会的社交法》的发言。
“……算了。”兰波小声嘟囔,放下撑着下巴的手,换了个窝在座位上更舒服的姿势,把话题转到他今天来拜访的正事上,“我升职到总部去了,之后可能会忙一段时间,你要是找我的话电话联系我。”
他对二叶亭鸣眨了眨眼,又补充道:“什么时候都可以,我随时在线。”
二叶亭鸣笑着说:“恭喜升职,还有,注意安全。”
赌场的总部是港口Mafia,警卫的工作再怎么升职也不会变成坐办公室的文职,少不了风里来雨里去顶着噼里啪啦的炮仗往前冲,危险性反而比赌场警卫高不知道多少倍,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二叶亭鸣恨不得把每一颗能开花结果的小甜菜放进菜园温室里仔细看护,也有许多无处安放的引导欲,但兰波已经是思想成熟的大人了,成年人的人生选择不需要旁人的多余干扰,不管他选择的道路是否崎岖坎坷又最终通往何处,一路的风景都会变成宝贵的人生经验。
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经历过风霜的甜菜会甜度更高更好吃,二叶亭鸣也只能蹲在边上看着他往枪林弹雨里冲,再叮嘱一句“注意安全”。
兰波颔首应下了二叶亭鸣的祝贺,又对他的担忧轻笑出声。
“放心。”阿蒂尔·超越者·法国王牌情报员·兰波轻松道,“小场面罢了。”
跟欧洲那边各国早已图穷匕见,超越者在明暗战场上搏命厮杀,血海汪洋如绞肉机般的残酷战斗相比,横滨这水浅池子小的地方,兰波着实没觉得有什么挑战性。
哪怕他已经在横滨狠狠翻过一次车,也不至于因此磨光了强者的傲慢。
但他说话时的语气再温柔平和不过,眉梢眼角也不见半分张扬意味,只不过像讨论着窗外天气那般,说着本就理所当然的寻常小事。
二叶亭鸣顿了一下,“好吧,那就……祝君武运昌隆。”
对方身上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二叶亭鸣敏锐地分辨出灵魂散发出的香气产生了变化。如果说原本是如同梅雨时节的绣球花那般,明亮的蓝紫色洇在阴郁的灰色里,混成一片沉闷湿润的细雨那般的东西,那现在就更像盛夏的暴雨天气,电闪雷鸣撕扯着天空,天河泄水万物摧折淹得整个世界一片灰白,叫人战栗惊叹乃至于恐惧的美。
换句话说就是,闻起来更好吃了。
二叶亭鸣暂时不太饿,但他还是无意识舔了舔唇角,身体很诚实地对着兰波咽了口口水。
文学哪有吃饱的事情,还不是多多益善。
于是二叶亭鸣又向兰波推荐了几本书,上次借出去的《兰波诗集》对方还没有还,说明作为那位诗人兰波的同位体,象征派诗歌还是很合他的胃口的,所以这次二叶亭鸣又拿出了《恶之花》和《平行集》,不仅是帝国读书馆那位中原中也精心翻译的日译本,还贴心地附上了法语原作对照。
兰波的眼神在【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又轻巧地划过【平行集】与【保罗·魏尔伦】的名字,忽然开口道:“这几个名字,我似乎是见过的。”
“说起来,你之前借我的诗集我还没有还,那本的作者名字我好像也听过。”兰波用法语念了一遍“阿蒂尔·兰波”,拖长的尾音柔软缱绻,仿佛情人耳边的低语。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个法语名字?”
兰波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种种揣度猜疑心中波澜尽数隐藏在眼眸之下,甚至不曾在眼底溅起半分涟漪。
二叶亭鸣没有说话,只用自己应对试探专用的坦荡无辜的眼神看回去,仿佛他只是清清白白,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一个。
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就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多读点书吗。
借着二叶亭鸣递的话头做出的试探没能得到什么结果,这点完全在兰波的心理预期内,也可以说二叶亭鸣什么都不说的反应本身就已经表达了某些信息。
兰波没有强行纠缠一定要个什么答案,只是道:“我之前失去了些记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兰堂这个名字也是根据当时我身边礼帽上的单词发音取的——说起来也很巧,那个单词要是当做法语来读,也是念作【兰波】呢。”
他看着二叶亭鸣,忧郁而深邃的眼眸浮着薄雾般的浅淡笑意,叫人一眼窥不见深处的暗潮汹涌。
二叶亭鸣应道:“兰波这个名字很好——我从第一次听到就这么觉得了,这个名字会很适合你。”
他仿佛是承认了什么,再深究下去必定还能得到更多,但兰波却突然挑起眉稍笑出了声,他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摇头否定了二叶亭鸣的观点:“不,我觉得兰堂已经很合适了。”
“这个名字我用了快两年,要是叫我兰波反而会反应不过来。”
兰波用指尖点点自己的额角,说起俏皮话来活跃气氛,“我的这里已经变成兰堂的形状了。”
笑话不怎么好笑,还带点少儿不宜的颜色,很法国也很不符合兰波本人的画风。二叶亭鸣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又在世界意识地建议下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我给你拿张借书卡吧,之后你想看书了可以随时过来。”二叶亭鸣从抽屉里拿了张001号借书卡,在上面写上了兰堂的名字,“我这里书还挺多的,除了诗集你也可以看看别的……多读点书总不会有坏处。”
他这么说着,好像他们之前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试探到,又好像已经交流完足够的情报,在某些事情上达成了彼此都满意的共识。
比如兰波知道了二叶亭鸣知道他的身份,二叶亭鸣也知道兰波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又比如兰波知道了一小部分二叶亭鸣的“异能力”,二叶亭鸣知道兰波不准备回法国,并且计划长期留在横滨经营兰堂这个马甲。
但兰波没去探究二叶亭鸣的真实身份,二叶亭鸣也没去追问兰波留在横滨的目的。
那些东西都不是重点,只要确定彼此没有恶意也不存在利益冲突,基础限度的情报交换已经足够了,知道得多了就没办法维持眼下的平衡,要么关系破裂反目成仇,要么把对方拉上船同舟共济。
——不好意思,他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那个程度。
二叶亭鸣递出了借书卡,兰波把那张薄薄的卡片塞进了钱包里,“我就用这个抵你的保护费好了——当然,你还得请我吃饭。”
二叶亭鸣接上了他的话头,“看来你的新职位很不错。”
保护费可是社团组织的一大收入来源,兰波都能做主免除他的保护费了,这次升职肯定大小是个领导。
兰波嗤笑,“黑蜥蜴的小队长而已,哪里算是‘不错’了。”
二叶亭鸣想了想,答道:“工资?”
兰波叹气,“就他们给的那个价格,我简直是在做慈善好吗。”想想自己那可怜巴巴的工资兰波就有点心塞,于是转而询问起二叶亭鸣的职业规划,“我听说你最近拒了好几单赌场的委托,怎么,真的准备靠书店吃饭了?”
就这开在垃圾地段的寒酸书店,怎么看都是赚不到钱的赔本买卖。
二叶亭鸣不回答,反问他道:“那你呢?准备在港口Mafia做长期慈善项目了?”
不管是赌场警卫的工资还是港口Mafia成员的工资,跟兰波曾经在法国的待遇对比肯定是同样级别的微薄寒酸。二叶亭鸣看看兰波现在的穿着,就知道以这个消费水平,兰波不出去赚点外快连基本生活都没法维持。
“啊……的确下属的待遇差强人意。”兰波耸肩,满脸生活所迫的无奈,“也就首领的位置还勉勉强强,我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只能先凑合一下了。”
抓住魏尔伦的难度不低,要把魏尔伦控制在自己手里难度更高,兰波现在两手空空账户余额不超过五位数,一步登天太过困难,只好先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
比如把港口Mafia收入囊中。
二叶亭鸣也叹气,回答了兰波刚才的问题,“现在的书店确实不太好做,打仗打得整个文化产业都不怎么景气,连学校都给关了,还有谁看书呢。”
他也是一脸生活所迫的无奈,唉声叹气道:“我真是受够这场战争了,再这样下去更不吃上饭了。”
越是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他就越是想躺平了睡到世界末日——尤其是这糟心的异能大战。
一般来说战争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促进文化交流和思想碰撞,所以战争的前后通常会迎来文坛爆发的繁荣期。高质量的文学作品能抚慰精神,给予人们积极生活的希望,推动世界进入平缓向上的战后修复期。与此同时,文学反思过错和警示后人的作用下,人们会更向往和平抗拒战争,减少了大规模战争再次出现的可能性。
但那是正常世界线下的一般情况,就现在这个垃圾世界的状态,没有文学做缓冲的战争只会把人从□□到心灵摧折殆尽,加上各地的学校大量关停,孩子连书都念不了,这不仅会让许许多多的小甜菜从此失学,还会导致文化水平的整体倒退,继而让文学逐渐失去书本这一最好的传播载体。
毕竟你不能指望文盲会对读书感兴趣。
空有好作品,没有足够的读者基础,就像从土壤里□□的花朵,再怎么美丽娇艳,也仅有短短数日的灿烂,转眼就会枯萎得什么都不剩。
到那时候世界也是一样打出gg的毁灭结局,二叶亭鸣也是一样的吃不上饭。
匡扶文脉之路着实任重而道远,二叶亭鸣同样只能先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
比如结束掉这场糟心的异能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