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的风景总是比平日看起来更好一些,哪怕因为下雨冷得要命,地上湿哒哒的踩得鞋子上满是泥泞,也能心情愉快地对着雨珠敲在伞上的声音,赞叹一句灵动悦耳。
对于已经连着通宵加班了好几天的北原白秋尤其如此,雨水仿佛洗去了他满身夜色中沾染的血腥气,因而当同行的石川啄木抱怨雨水浸湿了鞋子时,他还能笑着劝道:“下雨后空气会干净许多,不是也挺好的?”
石川啄木撇了撇嘴,“要不是为了等你,又怎么会撞上这鬼天气。”
他算是半个无业游民,一起来的金田一京助也是不用坐班的自由人,要不是为了配合北原白秋这个社畜的休息时间,他大可以跟金田一京助挑个出太阳的温暖晴天出门,不必受这冷雨寒风的苦。
北原白秋苦笑:“好好好,晚上我请你们喝酒。”
石川啄木摇头,又道:“要笑养轩的酒才行。”
“啄木,”金田一京助看不下去,开口道,“差不多就行了,北原可请不起那么贵的店。”
港口Mafia的底层杂工能赚几个钱,光看北原白秋三五不时要来他这里打秋风,就知道北原白秋不可能请得起市区的高档京都料理店。
石川啄木看了眼北原白秋,意味深长道:“是吗?”
北原白秋干笑两声,“你就给我留两天的饭钱吧,不然我又得去京助那里蹭吃蹭喝了。”
钱,他自然是有的,黑蜥蜴普通成员的工资都跟社团里的小头目持平了,北原白秋又没有什么烧钱的爱好,可以说得上是小有积蓄,但是要他掏钱请石川啄木去吃笑养轩的好酒好菜,他宁愿花钱送金田一京助几本少见的绝版书。
不说别的,石川啄木那警惕炸毛跟防贼一样瞪着他的表情都足够回本了。
黑心肠的情报贩子装什么贫穷读书人,要不是还得维持自己在金田一京助这个普通人朋友面前的形象,北原白秋真想一个白眼翻上天去。
石川啄木跟北原白秋对视一眼,空气中火花四溅。
唯独走在中间的金田一·真·老实人·京助还在认真找路,对自己左右两位朋友的口舌交锋一无所觉。他透过雨幕一个一个分辨着街边商店的招牌,瞧见木招牌上大大的【鸣屋】二字时高兴道:“在这里!”
北原白秋和石川啄木立刻就收回丢向彼此的眼刀,不约而同地冷哼了一声。
“你们怎么又开始了……”金田一京助困扰地抓了抓头发,明明这两个人不见面的时候没什么矛盾,出门还会给对方带土特产,但就是每次见了面就掐,也不知道是哪里有毛病。
一开始金田一京助还试图从中说和,当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现在他已经能视而不见地忽略掉他们,以免影响自己对书店的期待值和好心情。
金田一京助站在书店外面,先透过落地窗看了看书店的布局装修,才伸手推开玻璃门,“打扰了。”
坐在门边收银台后面的少年放下手里的书,抬头招呼道:“欢迎光临。伞请放在架子上。”
少年围着写了鸣屋两个字的棕色围裙,铁锈色的红发很有特色,大约十七八岁、很是干练稳重的模样。金田一京助注意了一下他胸口的小牌子,上面写着“织田作之助”几个字,应该就是这个少年的名字了。
织田作之助指了指边上的伞架让客人放伞,上头一把伞也没有,就跟一个客人都没有的书店一样空荡——金田一京助他们是近三天来的第一波客人。其实今天降温又下雨,织田作之助压根没想到还会有客人上门。
金田一京助放好伞,跟织田作之助打听道:“不好意思,我听说贵店可以租书回去……”
听他说完这欲言又止的前半句,织田作之助便熟练地回答:“嗯,租书卡押金五百円,一次最多可以借两本。租金按每本十円一天计算,最长租一周,延期要交每天50円一本的延期费。”
五百円差不多是现在市售图书的均价,即使是住在附近的穷人也能咬咬牙掏出来的价格,十円一天的租金更是便宜,对囊中羞涩买不?鹛多书的人来说,这是能读到更多书的好机会?br/>
金田一京助想也不想就拿出了钱包,“请帮我办一张卡。”
“好的。”织田作之助从抽屉里拿出登记本和借书卡,让金田一京助写上姓名住址和联系方式,又道,“店里没有塑封的书都可以翻阅,确定要借哪两本之后拿到我这边来登记。如果有喜欢的书想要购买,也可以把书名告诉我,我去拿没开封的新书给你。”
金田一京助闻言,不由追问道:“这些书都可以随便看吗?”
织田作之助说道:“嗯。那边有桌椅和茶水,你们可以坐下慢慢看,不过看书的时候要注意一些,把书弄脏损坏了的话要照价赔偿。”
“嗯嗯,这个我明白的。”金田一京助连连点头,全部的心思都被店里的书给占据,两眼放光地一头栽进书架里,后头两个还在小学生斗嘴的朋友全然被他抛诸脑后。
都是成熟的大人了,一时半会不看着也不会走丢,与之相比还是书架上的书更有吸引力。
虽然其他书店也允许客人翻阅书本,但终究以卖书为最终目的,如果什么都不买长时间赖在店里蹭书看,是要被店员请出门去的。
金田一京助就曾经有数次这样的经历,看到了喜欢的书却囊中羞涩,实在喜欢就只好厚着脸皮顶着店员的冷脸狼吞虎咽地拼命读,提心吊胆生怕被店员赶出去,那滋味他可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能有一家书店允许客人坐在店里享受读书的时光,仅仅是这样金田一京助都已经莫名有些鼻头发酸,赶忙揉了揉鼻尖,左右搜寻起自己想看的书来。
鸣屋的店面并不大,除了门口的报刊架外,店内只简单放了三排书架。左右靠墙的两排书架高一些,是下面有柜子的款式。书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包着透明的塑料包书纸,可以一眼看清书脊上的书名和作者。书脊的最下方贴着写有鸣屋二字和数字编号的标签,大概是为了便于租借进出的记录。
正中间的书架稍微矮一些,是更偏向于展示架功能的款式,上边只放了十来本书,都是正面朝外能看到封面设计,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些是推荐书目,有种不论如何都要拿起来看一看的感觉。
《罗生门》、《舞姬》、《人间失格》、《金色夜叉》……
芥川龙之介、森鸥外、太宰治、尾崎红叶……
金田一京助默念着书架上的书名和作家,他自认为读过很多书,对于文学界的大小作家都略知一二,可这些书名和作家他竟然都从未听闻陌生之极,而仅有的带给他一点熟悉感的……
——《一握砂》,石川啄木。
这个名字叫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亲切,仿佛他有位朋友就叫这个名字似的,可是当他想要去思考是自己的哪位朋友居然与作家同名时,那一点熟悉感又像鱼儿一样从他指缝间游走了,似乎那种熟悉感只是他的错觉。
这个作家的名字他分明就是第一次见到,陌生人的名字罢了。
金田一京助想着,取下了书架上的那本《一握砂》,翻开细细了起来。一开始他并未对作品的质量抱有什么期待——他连半点名声都没有听到过的作家,水平八成差强人意,只希望不要太过糟糕就行。
但只读完《一握砂》开头的第一首短歌,他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何止是不太糟糕,他手上捧着的分明是一册才华横溢令人叹服的杰作,那流淌于短短几行文字间的秀丽才气,是天才所独有的光辉闪耀。
金田一京助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如同找到了宝藏的孩子似的想叫石川啄木和北原白秋一起来读。北原白秋正拿着一本《罗生门》看得入神,嘴里应着“马上、马上”,脚下却一动不动。
北原肯定也是读到了一本好书吧。金田一京助这么想着,便不再去打扰他,只把《一握砂》给走过来的石川啄木一起看,石川啄木手上拿着一本《山羊之歌》,笑着递给他道:“这本也不错。”
织田作之助坐在收银台后面,看着登记为“石川啄木”的客人毫无异色地接过【石川啄木】的诗集,不禁在心里感叹起二叶亭鸣所谓的“小技巧”实在是过于谦虚了。
书店开业之前,他曾经问过二叶亭鸣这些书的事情,作为目前跟二叶亭鸣认识最久的人,织田作之助大概对这些书的来历有些猜测,自然知道此作家非彼人,当初二叶亭鸣钓他上钩的夏目漱石也不是他知道的夏目漱石。
织田作之助是不在意作家织田作之助的被别人读去,最多会想想若是以后自己也出版了,被发现跟其他作家重名就有点尴尬了之类的小事,但谁也不敢说书店这么多作家里有没有哪位与高官权贵或什么危险人物同名。
书是太过私密性的东西,只要读过就知道这样的同名绝非巧合,稍不小心就会惹祸上门。
织田作之助已经金盆洗手了,他未来只想过平静的家生活。
对于他的担忧,二叶亭鸣轻松地安慰他道:“放心,我用了点小技巧遮掩,不会被注意到的。”
由“书”所主导的感知混淆加记忆修正,足够让人忽略作品和作家过于巧合的同名问题,哪怕王尔德读了【王尔德】写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海涅念诵着【海涅】书写的《罗曼采罗》,石川啄木又看了【石川啄木】的《一握砂》,他们也会下意识忽略其中的违和感,如同作家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姓名。
这个技能的效果范围是全世界,属于二叶亭鸣有能量后马上写下的内容,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发现【鸣屋】里那些书本的秘密,只会当自己找到了一家宝藏书店,里面全都是被埋没的作家们的优秀杰作。
现在只有在此之前就知晓书本秘密的织田作之助、中原中也,外加织田作之助不知道他们知道的夏目漱石和兰波没有被技能效果影响,就连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五条悟和江户川乱步都被蒙蔽了感知。
六眼和百目都不适合知道得太多,为了保护他们人类构造的小脑袋瓜不会因此炸掉。
“叮铃——”
挂在门上的铃铛随着又一位客人的到来清脆地响了一声,织田作之助闻声道:“欢迎光临。”
他一扭头,就看见兰波冻得微微发青的脸,长长的黑发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正冲他勉强扯了个浅浅的笑容,苍白孱弱得如一朵漂亮的白百合。
“哎呀!”织田作之助赶忙站起来,让兰波坐到他有毛毯有小暖炉的靠椅里暖和着,又拿出手帕给他擦湿掉的头发,“你怎么这么冷的天过来了,下着雨还没带伞,这样要生病的。”
兰波小声嗯了一声,又解释道:“我快走到了才开始下雨,掉头回去太远了,又正好有人问路,我就一起带过来了。”
他说着指了指门外,低眉顺眼的样子叫偷看的北原白秋差点没拿稳书,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那位每天训练场上把他打到站不起来的恶鬼上司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不小心跟兰波视线接触半秒后,北原白秋老实地低下头,假装自己是不存在的空气。
果然没有认错。
织田作之助没注意兰波跟北原白秋的短暂对视,他的注意力都被站在门外的人所吸引。
那是两个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大冬天踩着木屐只披了一件羽织,撑着款式相当复古的纸伞,雨幕中透出一种阴森冰冷的气息。
他们其中一人的腰间配着剑,只看他站立的姿势,织田作之助就知道他必然是一位强大无比的剑士——甚至比福泽谕吉还要强大,只是放松自然地站在那里,便浑然天成般寻不到半分可以出手的破绽。
另一位看起来瘦弱年长一些的男人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像是登门拜访的客人那样,礼貌地隔着门问道:“请问二叶亭鸣先生在吗?”
织田作之助停顿一下,想起了二叶亭鸣提前跟他讲过这些天会有客人借宿的事情,打开门问道:“二位是从‘那边’来的吗?”
配剑的青年开口道:“不是,我们是从——”
“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年长的男人及时截住了青年的话,对织田作之助微笑道,“我叫做灶门炭十郎,这是我的搭档继国缘一,还请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