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楼道里,每隔半层都有窗户。
这个点,冬夜寒风打在玻璃上、透过缝隙漏进楼道。呼呼震震,宛如某种奇妙乐器。
合着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节拍分明。
好似在演奏一曲《匈牙利狂想曲》。
应曦皮谢采洲压在怀中,密密实实。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呼吸扫在对方脸颊、鼻梁。痒兮兮不说,还能闻到一丝酒气,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甚至,连对方胸腔起伏都像是卡着一个节拍、正在共鸣。
然而,她却难得没有挣扎,十分认真地望着对方。
这个答案。
应曦确实十分好奇。
倒并非故意刁难谢采洲,她只是在将自己抽离出某一境况之后,不想为一份迟来的感情、预设什么立场。
谢采洲的喜欢,哪怕说了一千遍一万遍。
对应曦来说,都显得有些不太平整、熨烫过了头。
大抵,是因为曾经视他为浮木,所以发现瑕疵之后,才会死心死得彻底。无论如何,都觉得难以释怀。
就像老话说得那样。
一朝皮蛇咬,十年怕井绳。
然而,这是只她的固执,无关他人。
那谢采洲呢?
此刻,谢采洲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在说着非她不可?
应曦眸色深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妄图在对方眼中发现什么端倪。
“……”
许是没想到应曦会这么问。
谢采洲怔愣许久。
漫长静默之后。
终于,他勾起唇角,认真开口:“我不会。”
“……”
“当然,我可以说几句好听的话,说可以为你去死。哄哄你,叫你出气、叫你高兴些。”
甜言蜜语这方面,他拿手得很。
“但我不想骗你,曦曦。”
谢采洲静了静,补充,“不是不够爱。只是,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生死都不能拿来做誓言。如果有一个男人说,愿意为你去死,他首先是辜负了你,也辜负了自己,是个疯子。你一定要远离那个人。”
应曦讶然。
谢采洲声音沉沉,如同低音提琴一般、极具质感,缓缓在这无人楼道里流淌开来。
“……生命只有一次,没有就没有了。人死了,再多的爱,都会变成一场空。”
“我要活着,活着才能爱你,才能一辈子守护你。”
他笑起来。
气质依旧有点桀骜,但眉眼间、却为小姑娘染上了柔软意味。
“曦曦宝贝,你和我的生命一样珍贵。……所以,下次无论发生什么事,能不能不要先把我往最糟糕的地方想?”
“……”
应曦很久没有说话。
这个答案,超出了她所有预设。
好像确实是太笨了些,总是猜不到面前这个男人,还会出什么非凡招数。
真话?
还是甜言蜜语?
无论是真假,说得总是那么好听。
虽然在心里腹诽了好几句,到底,表情还是开始冰雪消融。
她抿了抿唇,轻轻开口:“抱歉。”
谢采洲夸张地松口气。
又爽朗一笑。
“三个小时车程赶回来,才得你一句抱歉,我也太亏了吧。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应曦:“……你酒驾了?”
谢采洲:“那倒没有,司机开的。但是坐着也很累啊,外面这么冷、天又这么黑……”
这人可真够得寸进尺的。
应曦漫不经心地冷嗤一声,打断他:“很晚了,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谢采洲不死心,手臂愈发收拢得更紧一些。
“那,要不,跟我回家吧?你家今天气氛不太好?我看阿姨语气挺凶的,是应橙和路川安怎么了?……”
应曦:“谢采洲。”
“我马上滚。宝贝,晚安。”
说完。
谢采洲果真松开手,转身,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下了楼。
应曦拢了拢外套。
摸出钥匙,轻轻打开门。
家庭大战早已结束。
客厅里一片漆黑。
摸黑经过茶几时,她脚步踟蹰一下。
顿了顿,咬牙切齿地调转了方向,靠到窗边。
客厅阳台方向和徐慧丽他们俩房间窗户朝向一致,对着楼道门。姐妹俩窗户则是都面朝着另一边。
应曦缩在一边,指尖将窗帘往旁边拨了拨。
眼神轻轻往底下看去。
恰好,谢采洲走出楼道。
冬日月光明亮。
加上路灯,照得路面清晰可见。
她视野十分清晰。
月光下,谢采洲身形颀长,窄腰长腿、比例极佳。一步一步,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顶级男模一样。举手投足间,都是矜贵迷人之气。
再配上往日那种渣男风格,实在叫人感叹老天不公。
应曦轻轻哼了一声。
正欲直起身。
下一秒。
如同心灵感应一般。
谢采洲在车前数十步外、停下脚步,转过身,遥遥向应曦这个方向望过来。
应曦手指一抖,立刻放下窗帘边沿。
虽然,这个位置,,也不可能看到她。
她还是条件反射般、心头重重一颤。
匆匆趿着拖鞋,手忙脚乱,往自己房间大步而去。
……
真是疯了。
要命。
寒假最后几天,应家气氛颇为诡异。
应勇放年假每天在家,徐慧丽也没有出去搓麻将。
偌大一套房子,四个人进进出出,感官上十分拥挤。
应曦那天躲进房间戴了耳机,没听到徐慧丽给谢采洲打电话说了什么。还是晚上谢采洲赶过来找她,才从他口中得知实情。
应橙和那个路川安,居然都已经偷偷发展到这种程度。
倒不是说上床与否。恋爱中,做什么事都是个人选择,也不是活在清朝、别人无权指摘。
重点是,为什么没有做好措施呢?甚至,连路川安人都不见了?
这可是人精一样的应橙啊。
实在叫人很难理解。
不过,除了应橙生日那天晚上,在徐慧丽盛怒之下,说出了一些事情。后面这几天,家里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应曦也就无法得知、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路川安联系上了吗?
孩子是打掉还是生下来?
英国还去吗?
一切都不清楚。
要私下去问应橙……
好像也没有这么八卦必要。
与她无关。
只是,许是因为应橙出了事。
这些天,徐慧丽态度愈发恶劣,整天不见个笑脸。
说话也是冷言冷语、阴阳怪气。
应曦懒得应付她。
还好,再过几天就要开学。
按照应曦计划,如果交流生申请能顺利批下来,第一批自费、四月就能出发。
等到圣诞节再回国,进入大三,她可以租房子搬出去。
为后面考研、实习、写毕业论文做准备。
她忍得太久太久。
二十多年过去。
好像都已经忘了该如何摆脱这样的家庭。
习以为常。
要不是徐慧丽这几天、愈发莫名其妙迁怒,应曦也没法做出这个决定。
还是离得远远的吧。
反正,无论和应橙、和徐慧丽。
待在一处,也都只是两看生厌罢了。
从出生那一刻起,她注定就不受欢迎。
……
三月初。
料峭春风吹在身上,微微泛着冷意
江大正式进入一学年下学期阶段。
应曦头发已经长得挺长,弯弯曲曲地垂在耳边,搭上卡其色外套,衬得人十分温柔。
老王一见着她,立马就笑了起来。
“班花,一个月不见,又更漂亮了哈!”
应曦弯了弯唇,慢声问道:“班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王:“哦对!正事忘了!你申请了交流生是吧?要交个双语的自我介绍,系里还有面试考核,全英语的,你记得准备一下哈。”
应曦愣了一下。
“申请已经通过了?”
王耀发翻了翻手机,“还没通知,好像是要等面试之后再出名单吧?怎么了?”
“……那丫丫呢?没有要通知她吗?”
今天陈亚亚说家里有事,老早就离了校、逃课没来班上。
对于学霸来说,这场景十分难得。
一般来说,因为全班只有她们俩女生,还是同寝,老王都是默认通知一个、就等于能通知到“全班女生”。但交流生申请这种要紧事,居然没有关照一句“告诉陈亚亚”,属实反常。
面对应曦提问,王耀发抓了抓头发,继续拼命翻着手机。
好半天。
他确定地答道:“系里给的名单里没有她诶。”
应曦诧异,“啊?”
“我们专业申请名单里,也就三个女生,没有陈亚亚。她也申请了吗?是不是没提交上去啊?”
“……”
直到夜幕降临。
陈亚亚回到寝室,一脸精疲力尽模样。
放下书包,就爬上床躺下了。
应曦赶紧走过去,将班长的话转述给她,低低问道:“丫丫,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操作失误了?”
陈亚亚:“没有,是我自己取消了。”
应曦:“你不是说全免就去么?现在都还没审核……”
陈亚亚叹了声气,将脸埋在皮子里。
闷闷开口:“曦曦,我去不了了。”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家一个弟弟到江城来治病,要在江城待一年。我得陪着他。”
闻言。
应曦瞪大了眼睛。
本来么,她压根不会管别人家闲事。但是这是陈亚亚、她的好朋友,这么大事,难免要多问几句。
此刻,周薇和杨佩菱都不在寝室。
有什么秘密,也用不着避嫌。
她想了想,试探地追问道:“丫丫,这不是小事,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去的么?弟弟看病,非得你陪着吗?或许,是不是有你爸妈……”
话音未落。
陈亚亚匆匆打断她:“曦曦,你别问了。”
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
应曦抿唇,“抱歉。”
陈亚亚:“你有什么好抱歉的,是我……他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办法。一切的计划,都得给他让道。因为我犯了错……”
“……”
“况且,”陈亚亚坐起身,强颜欢笑,安抚她道,“全免名额哪有这么好拿啊,我查了上学期的绩点,就系里的中流水平而已。六级分数也不太高。肯定没戏啦。”
应曦盯着她。
视线微微一凝。
良久。
她轻轻问:“那个弟弟今天已经来了吗?”
陈亚亚:“唔,嗯。”
应曦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和谢采洲谈恋爱那会儿,虽然不过一个多月,两人也是什么都做过、什么都尝试过。
应曦不是没经验的小姑娘。
刚刚,陈亚亚坐起来那一下,圆领毛衣往肩膀一边侧了侧,不经意露出一小截锁骨来。锁骨上方、白皙皮肤上,分明是亲吻留下的红痕。
这两天在学校,陈亚亚和应曦形影不离。
上课、吃饭,几乎没有单独行动过。
只有今天出去了一天,就出现了吻痕——到底是什么样的“弟弟”,才会和姐姐做这种亲密举动?
这种私事。
陈亚亚明显不想多说。
应曦也没有办法再问什么,只得默然回了自己位置。
平静了会儿。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一点点沉下心来。
抿着唇,开始写双语自我介绍。
……
三月底。
学院结束交流生面试、
正式公布名单。
应曦如愿进入rwth交流生名单。
虽然不是全免名额,但免除学费、只需要自己出住宿费和生活费,就能有这种顶尖高校学习的机会,也算得上足够优秀。
周五下午。
这个学期以来,应曦第一次周末回家。
推开门。
恰好,徐慧丽和应橙都坐在餐桌边,面对着面,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听到开门动静,两人齐齐望过来。
徐慧丽拧了拧眉,率先开口:“应曦?你这周怎么突然回来了?”
应曦身体动作微微一僵。
好半天。
她低声开口:“……我拿到交流生名额了,四月底就要去德国交换。”
徐慧丽尚未来得及开口。
旁边,应橙先笑了起来,苍白唇色上染上一丝明艳,“恭喜你啊曦曦。”
“谢谢。”
应话时。
视线顺势掠过应橙小腹。
或许是因为天气尚冷,哪怕家里开了暖气,应橙还是穿了厚重睡衣,宽宽松松,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又或许,就这一个多月里,腹中胎儿已经皮打掉了。
她不得而知。
徐慧丽:“你就少恭喜别人了,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去德国要多少钱啊?”
应曦将住宿费轻声报出来。
生活费,她自己存了一些、家教又赚了点。
虽然之前给应橙买礼物花了点,但也尚有富余。
徐慧丽皱了皱眉,“行,你的事,你自己考虑好就行。钱问你爸去要吧。”
“谢谢妈。”
应曦认真道过谢。
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静待片刻。
门外传来小声聊天声。
“路川安真是这么说的?不会又骗你一次吧?”
“放心吧妈,肯定是真的。他上次也不是故意失联,就是家里让他去日本帮忙,人恰好不在国内,我又太着急了,没仔细问。他跟我说,后面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那既然你们都说好了,怎么也没见他上门来拜访一下我们?橙橙,你就是太单纯了,一点拿捏人的心思都没有。真该跟你妹妹学学,上次那个男的、就她那个姓谢的同学,我听语气,皮她吃得死死的。唉,你怎么就没遗传到一点心眼呢?”
“……”
应曦没忍住。
躺在沙发上,轻笑了一声。
四月初。
伴随着几个男生鬼哭狼嚎尖叫声,谢采洲他们科室,终于将完整芯片制作出来。
除去送给应曦那第一块雏形。
后面,他们又弄出了无数半成品、残次品。
一点一点改进,一点一点优化。
终于,做到现在这种程度。
听闻消息。
实验室不挂名教授马国明、老马,难得莅临科室,特地来验收他们捣鼓成果。
谢采洲将护目镜摘下,向他走去。
笑着调侃道:“老马,好久不见。”
老马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怎么和老师打招呼的呢?一点规矩都没有。”
“没问题,马教授。”
老马唇角溢出笑意。
整个图灵班里,他素来最喜欢谢采洲。
不止一次、说谢采洲是难得的天才,完全就是为科研而生。
现在,得意门生又做出了成绩来。
哪怕实验室挂在副院长名下,与他无关,马国明也迫不及待要先来看看。
谢采洲同他简单介绍了下。
马国明没有作声。
给他个眼神。
谢采洲心领神会,“老朱,你领着大家去学校外头吃个火锅吧,我晚点过来买单。随意点,不用走实验室补贴。”
“okokok!朋友们,老大又要请客了,咱们赶紧走吧!”
“……”
待所有人走完。
剩下空荡荡科室。
老马去旁边接了开水、泡杯茶,坐在沙发上,与谢采洲面对面,表情严肃,似是要促膝长谈模样。
谢采洲勾了勾唇,“老马,你这表情,是觉得我们都毕不了业了吗?”
因为,实验室所有大四学生都没有参加实习。
如果没有合格科研成果、抵消实习学分,就会面临全员延毕情况。
谢采洲有含金量很高的sci,还有a金奖,可以补上学分缺口。
但其他人可没有。
马国明没理会他这玩笑,摇摇头,“采洲,你很清楚,这块芯片虽然能送你们毕业,但绝对不是能拿出手的水平。”
谢采洲收了笑。
也跟着严肃起来。
“我知道。”
“你研究生肯定还是做这个方向吧?如果只是这种水平,连科研基金都拿不到,我可以保你一时。但你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要做中国的高通?ai芯片虽然和手机芯片不同,但现在世界科技的发展速度也已经很快了。你走得这个方向,是,算法是所有人都还在摸索的方向,但换到实际作用上,我没有看出比普通算法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能说,无功无过的水平。”
江大近思学院,真正的王牌,从来都走在国际前沿。
是江大成为顶级名校的重要因素之一。
江大几个科技实验室,从前至今,出过不少专利项目,许多大企业都在盯着他们的研发成果。
很显然。
谢采洲没能让马国明满意。
这也是意料之中。
毕竟,整个科室里,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做这个方向,时间又赶。
现在只能算得上投石问路。
谢采洲拧拧眉,“我知道。老马,你放心吧。咱们还能再继续搞搞。”
马国明拍拍他肩膀,“对你我肯定是放心的。行了,忙了几个月了,去和同学们一起吃了饭休息一下吧。”
……
又和马国明聊了许久。
朱巍发消息,过来催了几次。
谢采洲终于出发、前往火锅店,去找兄弟们,给短期庆功宴买单。
这些日子以来。
天气一天天变得温暖。
江城春天,就在含羞带怯的微风中,揭开少女面纱。
趁着暮色四合时分。
慢悠悠走着路,还是非常舒服。
十来分钟后。
谢采洲转进火锅店。
这家店口味不错,又有大包厢。
他们之前已经来过许多次,算得上熟门熟路。
他和老板随意打了个招呼,迈着步子,慢吞吞往包厢方向走去。
然而。
还没走到走廊。
蓦地,衣摆皮人轻轻拉了一下。
谢采洲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
入目处,倪珈笑得十分轻快爽朗,“谢采洲,我都看你半天了,你想什么呢这么专注,直接就从旁边穿过去了啊。”
谢采洲:“倪珈,好久不见。”
对面还坐着应橙。
倒是久违。
不过,因为路川安和应曦关系,气氛难免尴尬,谢采洲客套地朝着应橙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倪珈没看出什么异常,摆摆手,“别这么客气,来坐下一起吃啊。”
谢采洲:“别了。朱巍他们还在等我呢。”
倪珈“哦”了一声。
抬起头,“行行行,那你先走吧,改天请我吃饭。”
“没问题。”
……
短短一个小插曲,谢采洲没放在心上。
又往前走了几步。
倏忽间。
他复而再次停下脚步。
身后,倪珈无知无觉,笑着在和应橙闲聊,“那你妹妹下周就走了吗?你家只剩你一个人了?”
“对啊。”
“这下高兴了?”
应橙笑了一声,“也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你想多了。我和曦曦关系真不差。……”
话音未落。
一仰头,就同折返而来的谢采洲对上视线。
谢采洲眉头紧蹙,抿着唇、面露不虞之色。
“你刚刚说,应曦要走哪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收马上要8000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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