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慧坐在屋里紧闭着屋门, 屋里没点油灯, 黑漆漆的不见五指,浅浅的月光从窗户里散落了进来,照得矮柜上的一对同心锁熠熠生辉,仿佛披着一层璀璨的光泽。
她枯坐在屋里好久, 屋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任何的人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躲在暗处的老鼠咻的一下明目张胆的从房梁窜到了床底, 紧接着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农村老鼠稀松平常,不是偷粮食就是咬布料, 她家这破败的屋子, 屋里再收拾得赶紧, 老鼠照样能进来,但此时, 董慧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老鼠。
屋门被轻轻推开,床底的老鼠像是注意到了动静,叫声一下没了, 陈山水捧着碗小心翼翼的样子,“娘,天都黑了, 再不吃饭饭菜冷了。”
灶膛里的火炭都快熄了, 饭菜炕在锅里,再不吃就冷了。
然而盯着同心锁发呆的董慧不吭声。
陈山水在门口站了一会,走进屋, 拿出油灯慢慢点上,把碗搁在矮柜上,瞄了一眼那对同心锁,这同心锁,他从懂事起就看到他哥一直挂在脖子上,他小时候淘气,看他哥有,自个也想要,有次非要让他哥把同心锁让给他。
被他哥按着揍了一顿,老实了,之后就不敢嚷嚷着要了,不过他也只见过一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对的样子。
灰扑扑的,老旧很多,但之前有人还特意问过他哥卖不卖,卖的话可以换一袋高粱。
陈山水的视线在同心锁上停留了会,站在原地支支吾吾的开口,“哥都在外面跪了好半晌,这么跪着不是个事,娘,让他起来,成不?”
他哥都在外面的石板地上跪了快好几个钟头了,这要是白天跪还不咋地,但入夜后温度低的很,那石板又冷又硬,铁人也禁不住这么一直跪着,寒凉了会落腿疾的。
陈山水继续劝道:“娘,让哥起来,有事我们把事情解决不久好了?”
董慧悲从中来,别过眼去不看门口,嗓音干涩,“他爱跪就让他跪。”
话说出口,却是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眼角落了眼泪下来,她用上了自己从没用的那一套撒泼手段,像是一个没见识的村妇一样胡搅蛮缠,威胁大根要是敢让李月秋来坐家,就一头碰死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但她没把自己碰死。
大根先跪下了,膝盖碰撞到地上发出闷响,像是撞到董慧的心坎上,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
多少年了,自从她家那口子不在了之后,大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了能撑家的汉子,这么多年,比起山水,她对大根亏欠良多,活到这岁数,她就盼着俩儿子能平平安安,别的她什么都不图。
好姑娘又不是只有李月秋一个,她家要不起李月秋那个模样的,攀不起。
董慧也不是对李月秋有意见,那小姑娘小时候最讨人喜欢,性子甜糯糯的,她抱过,哄过,也是看着人长大的,把人当儿媳妇待着。
后来一场大火把家里烧了个干净,家里败落,欠了一堆的债,不知要还到哪个年头,生活根本没了多大的盼头,破落得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点细粮,她家这情况还怎么和李家那样的条件结亲。
李月秋这几年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上次她带着媒人来家里给自个说亲,她看了一眼,葱嫩水灵,美得晃人的眼,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了,那模样比当初闻名十里八乡的林茵都美上几分。
当初那么有本事的李拥军都护不住人,如今,他们陈家这个破落户,要什么没什么,如何护得住,她不让大根讨李月秋是为他好。董慧怕,怕大根走了李拥军的老路,变成和李拥军一样的下场。
董慧在屋里一坐将近坐到了天亮,天亮的时候,她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
陈立根挺直着背脊,膝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夜过去,他动都没动一下,早晨地面上铺了一层霜气,泛着湿漉漉的印记,也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褂子,隔了一夜,他脑袋上的红印消失了下去一些,肿得没之前严重,但一副倔样一点没消下去。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董慧叹息了一声,神色间交织着各种情绪,痛苦担忧愧疚,她胶着了一夜的时间,只感觉是老天在作弄人,此刻,她弯腰把手里的两枚同心锁放到陈立根手边。
转身回屋子的时候,她问了句,“订了日子哪天来坐家?”
陈立根顿了顿,抬起眼,“十天后。”
***
十天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主大吉和顺,宜坐家,合姻缘。
李月秋天刚刚天亮就翻身起了,收拾出自己的一只小包袱,然后换好轻便的衣裳,对着镜子细细的打理头发,编成两条毛绒绒的小辫,哼着歌打开屋门,去柴房拿了背篓背上准确去挖芋头。
出门的时候碰到刚起来的李老头,他今个不进山,起的比往常晚了些,看见要出门的人,叮嘱了一句,“今个要去坐家,早些回来。”
李月秋腿上被爷爷打的那一棍还隐隐泛着疼,开始的几天动都动不了,肿得都快有一指高了,晚上疼得睡觉都睡不安稳,擦了好些天的药才好了些,不过还是疼。
她心有余悸的乖乖点头,告诉爷爷自己会尽快回来,然后飞快的拎着锄头出去了,背篓里除了锄头,还放了镰刀,因为张母的事,现在李月秋一个人不管出门出多远,一定要带“武器”防身。
芋头喜欢在长在潮湿的水坑,路边有水的地方都有芋头,但李月秋不挖路边的,村里专门有一户人家种着,她昨天和人说好了今天会过去挖芋头。
李月秋去的时候,正好那户人家的男主人还没出去干活,领着李月秋去了自家的菜地,芋头就种在菜地旁边的水沟了,叶子郁郁葱葱的,看着是长得极好。
主人家让她挑要哪一颗,挑中了给她挖,省了李月秋自个费力挖的时间,要是让李月秋动手,估计挖一个时辰都挖不顺溜。
“要个大还是小点的?按斤算。”这芋头是家养的,看着叶的长势,主人家就能晓得底下结的芋头是个大还是个小。
“要个大的,挖出个小的我不要。”李月秋看着十几颗的芋头树,椭圆的叶长得像是一叶扁舟,簇拥着挤在一起,她围着走了一圈,没那个眼力,看不出哪颗底下结的芋头大,索性让这家的主人来挑。
最后从泥里挖出一颗四斤多的芋头,个头算是顶大的了,在外面河沟里挖的芋头肯定没有这么大个的。
李月秋欢天喜地的掏出钱递给这家的女主人,村里想买个什么东西,除了大部分的牲畜,别的都是以物易物,以粮换粮,就好比,如果你想上这家买点糙面,可以拿着豆子花生之类的去换,只要主人家就行。
买个芋头,其实用几斤麦子来换也成,但这户人家不愿意,说家里的这芋头是专门养着的,比外面河里沟里的没得照顾的野芋头养得好,煮了之后很粉糯,不要东西换,让直接给钱。
这其实是想卖了赚钱花,但又怕背上前几年投机倒把的名头,才这样说的,不过也不贵,李月秋也没过多的跟着掰扯,心里想着用这个芋头煮芋头饭肯定特别香。
“哎,我听别人认讲你今个要上陈大根家去坐家,真哩假哩。”芋头挖出来皮上带着泥,放到水里冲洗过后,带着水,女主人帮忙用芋头叶裹住芋头防止滴水,然后放进李月秋的背篓,张口就问了出来,她也就是看到李月秋忽然买这个大的芋头,想着会不会是真的,也没想其他,想问就问了。
她一问出口,才发觉问的不妥当,私下怎么讲怎么问都可以,咋能当着人面直接问出来,她家汉子也瞪了她一眼,让她别像个长舌妇一样打探别人的事。
女主人撇了撇嘴,她就是好奇,随口问问,又不像其他村里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
而李月秋因为买到了芋头,正兴高采烈,下意识的回道:“是真的。”
“嗐!还真是真哩,我以为村里人乱传呢。”
前几天张家那婆娘找李家的人报复,揣了镰刀到水湾村杀人,差点砍到李月秋,要不是陈立根来的急事,就坏事了,之后又传出李月秋乱搞男女关系,污糟糟,传成啥样的都有,一个人说一个样,跟唱大戏似的,昨天上地里追肥的时候,又听人说,李家的李月秋就在今要去陈家坐家,没想到是真的。
李月秋笑了笑,美轮美奂的脸蛋,肌肤吹弹可破,“没乱传,是真的。”
最后三个字说的莺莺呖呖,嘴角都透着甜。
背着芋头回家,李月秋准备做芋头饭,去自家菜园子里摘了好些的菜,各种各样的蔬菜花花绿绿摆了一筛子,王贵芬端着一碗豆腐进来,被这阵仗弄的愣了下,然后扑哧笑了起来,女生外向。
“做芋头饭啊,料可不少。”
李月秋别别扭扭的低头切南瓜片。
王贵芬把手里的碗放在灶头,碗里的豆腐昨天大有去县城买的,一直放在水缸里凉着,凉丝丝的,一会弄碗小葱拌豆腐,下着稀粥当早饭,今个是月秋要去坐家的日子,她家一家三口都没出门下地去干活,要等着陈家的过来。
锅里已经咕嘟咕嘟的煮着粥,米香味淡淡的,王贵芬蹲下身帮要准备做芋头饭的人洗野香菇子和其他的菜,这一洗,菜是真不少,还有荠菜和甜豌豆,王贵芬也没吃过放这么多材料的芋头饭。
“陈大根,有没有说啥时候来接的你,早还是晚?”早来的话,早饭得弄丰盛一点,粥配豆腐简单了些,芋头饭怕是要得紧着点煮下,免得不糯。
色泽金黄的南瓜被嫩红的手指按着,咔咔咔的切成不厚不薄的片,整齐的码在筛子上,李月秋说话脆生生的,“那天的功夫,没听见他说,但他答应了,就一定会来的。”
那天,爷爷不让陈立根写检讨,只让他给个话。
陈立根显然是没料到爷爷让他给啥话,或许在陈立根看来,他能给的就是把李月秋护在身后,不然她的名声被污了。
李月秋当时也是懵的,不晓得爷爷在想什么,难不成是要找陈立根算账?直到爷爷说让陈立根把她给讨了。
爷爷的话一出口,陈立根漆黑的眼眸,瞳孔几乎缩成一点,神情忒勉强,眉攒得苦大仇深的,一直闷不吭声,到最后也没松嘴说要讨她做婆娘,只答应了让她去坐家,仅此而已,更别提说什么早来晚来的问题。
李月秋想着坐家就坐家,就陈立根那一副恨不得和她撇清关系的模样,能答应坐家已经算是好了,反正结婚成亲之前,都要坐家的,这一步省不了。
坐家是村里的规矩,汉子家带着媒人上门说亲求娶后,若是女方家应下同意了,就会挑个最近的吉日,让女方家上男方家住几天,这住的时间也不会长,一般是三到四天,最少三天,最多不超过五天的样子。
这是让女方了解了解汉子家的情况,同时女方过去也让汉子家的人相看相看女方是不是会过日子,能不能勤俭持家,也顺道培养培养男女之间的感情。
老一辈的成亲都是这样过来的,毕竟那时有些都是见一面就确定了将来要在一起过日子,这短短坐家的几天是应该算是“谈恋爱”吧。
这老规矩到现在一直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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