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租界。
黑龙会领袖头山满与青木宣纯进入虹口一家日本会馆,两人刚从日本过来,密谋下一步对中策略。
日本黑龙会一直是日本半官方且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使命就是在日本政府的支持下开展对中国以及其他远东国家的活动。黑龙会的对华态度,能够影响和左右日本对华政策。
头山满举起一杯清酒:“青木中将,我们又要在中国共事。”
日俄战争后,第一代特务头子青木宣纯便因功进入日本参谋本部成为中将,但现在中国局势不明朗,日本重新派这个“中国通”到了上海。
青木宣纯同样举起酒杯:“头山先生,请。”
头山满一饮而尽,然后说:“大隈首相对签订的条约非常不满,袁世凯不守规矩,竟然把密谋早早公之于众,尽人皆知,让我们在欧美面前尽失颜面。并且袁世凯想要实行君主制,大隈首相同样非常担心,因为相对于共和,这种专制的方式会让我们更加没有控制他的把握。”
青木宣纯说:“所以大隈首相准备在外交上继续对袁世凯施压。既然他想恢复帝制,我们干脆来一招欲擒故纵。将来首相与外相一起出面,表面上赞成袁世凯称帝;但在民间,则有头山先生的黑龙会等组织以民间名义,支持并资助反袁活动。”
日本真心坏透了,摆明了想要控制民国,两头下注,怎么都是赢。
头山满点头道:“这条策略我极为赞成,如果袁世凯称帝,将是推翻他的最佳时机。这个人从二十年前经营朝鲜时,就与我们大日本帝国不太友好。我从线报中知道,他见英国公使朱尔典时,痛斥了我们。朱尔典则告诉他,要再隐忍至少十年,然后与我们一争高下。”
青木宣纯警惕道:“朱尔典公使想让他学越王勾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或许是这样,”头山满拿出一本书,“这本《解决中国问题意见书》是我潜心编写的。根据情报分析得知,一旦促成袁世凯称帝,反对势力必然强大,将是推翻袁世凯的天赐良机。”
“但是战争最难控制。”青木宣纯提醒道,他终归是军人出身。
头山满解释说:“一旦袁世凯称帝,内乱果真发生而没有外力帮助镇压,相信袁世凯绝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摆平。
“我们暗中促使革命派、宗社党及其他失意分子在全国范围内引起骚动。整个华夏将陷入混乱,袁政府必因之垮台。
“那时我们再从四亿中国人中选择一位最有势力、最著名的人物,帮助他组织新政权,统一全国。
“同时我国军队必须协助恢复和平与秩序,保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这样中国人便乐于顺从新政权,而新政权自然信任并依靠日本。”
青木宣纯连连称是:“果然是一步足够深谋远虑的大棋,就算中国有能人看出来,也没有办法。”
头山满得意道:“这就叫请君入瓮!”
青木宣纯说:“消灭一个总统,再培育一个亲日总统,满洲以及山东的事务将可以得到更快推进,于我们有极大利益,我已迫不及待看到那一天。”
“用不了多久!”头山满自信道,“袁世凯一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次却露出如此大的破绽,只要编织好陷阱,他肯定自投罗网。”
青木宣纯说:“我的身份不便再去北京,此后留在上海;麻烦头山先生去趟北京。”
头山满接受他的分工安排,然后说:“我也不能接触太多北洋政界人物,否则意图暴露过于明显。我会专门找民间有影响力的人,通过他们实现目标。”
青木宣纯立刻猜到:“包含李谕吗?”
头山满说:“是的,这个人虽然经常见诸报端,但总给人感觉神神秘秘,说话云山雾绕。他在科学界还有工业界的地位已然是中国最强之人,好在不知道为什么此人不像其他中国人一样热衷政治,只愿做个普通市民。”
青木宣纯搞特务工作这么多年,疑心很重:“莫非他想像头山先生一样,成为一个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能左右很多重要事务之人?”
头山满眯着眼说:“我阅人无数,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说有理论上的可能。”
——
北京,居仁堂。
外交次长曹汝霖把日本人签好的正式条约拿给袁世凯,盖章后生效。
袁世凯看到日本人用兵舰和机关枪作为水印图纹的纸张心生恼火:“他们处心积虑在各种小细节侮辱我,若不是有求于日本人,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气!”
曹汝霖说:“大总统,等欧战结束,我们还有回旋余地。”
袁世凯叹了口气,又问:“关于帝制一事,日本人说什么了?”
曹汝霖回复:“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告诉我说,‘贵国一向以万世一系为宗旨,中国如欲改国体为复辟,则日本国必赞成’。”
袁世凯立刻问:“他真这么说?”
如今欧洲大战,除了英国有广大的殖民地并且在中国有巨额投资外,其他国家根本无暇东顾,而且欧洲除了法国都是君主立宪制,对袁世凯的行为不太关心。
所以现在袁世凯最在乎的只能是日本人的态度。
曹汝霖说:“都是日置益公使的原话,他还说,‘中国复辟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们中日两国为一衣带水之近邻,若贵国君臣易位,我大日本天皇也受影响’。”
袁世凯心中的石头稍稍放下一些,曹汝霖继续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日本首相大隈重信也在公开声明中认为,‘以今日中国民情以及国民知识发达程度的实际情况观之,均未达到共和程度。如果想做中国的皇帝,请袁大总统放心去做,日本愿意帮助一切’。”
袁世凯没想到日本人这么铁,首相亲自帮自己站台,继续确认道:“是公开声明?”
曹汝霖说:“千真万确。”
袁世凯又问:“英国公使朱尔典哪?”
曹汝霖说:“朱尔典公使说,‘若贵国无内乱,则随时可以实行。此系中国内政,他人不能干涉’。”
其实英国没心思研究远东事务,朱尔典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受到日本表态的刺激。一开始英国担心实行帝制将影响中国政局稳定从而影响其在华利益,如今为了与日本争夺在华主导权,才对袁称帝的态度转趋积极。
<div class="contentadv"> “太好了!”袁世凯心中彻底大宽,只要有英日两国背书,就不用担心太多。
不过说到底他们两家全都属于口惠而实不至。
袁世凯如此关心洋人态度,完全是晚清民国时期的无奈之举:从八国联军侵华的庚子国难开始,晚清与民国的政治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中国自己的政治;在很多实质问题上,已被西方强国以及东邻日本所左右,牵涉到很多错综复杂的国际背景。
比如一些国家对民国政治走向的掌控,以及对其他势力的暗中支持、操纵和阴谋,甚至牵涉到列强之间为民国政治格局的平衡所进行的交易。
非常像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而与此同时,国内的各种派系出于壮大自身的考虑,一个个也会争先恐后寻找国际势力支持,有的甚至不惜丧权辱国,向外国做出承诺。
英日两国不太明确的话语让袁世凯以为自己扫清了最大障碍,于是问杨度:“筹安会推进到什么程度了?”
袁世凯称帝一事上,杨度是绝对的第一“功臣”,他回道:“大总统,我已在最关键的约法方面进行了修改,但通过还需要更多努力。我们可以先行礼仪准备。”
袁世凯两根手指搓了搓,“称帝事务繁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多加小心。”
杨度说:“属下明白。”
貌似很多人在讨论袁世凯恢复帝制时,都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个根本点:袁世凯究竟是搞君主立宪,还是为了恢复封建专制?
虽然君主立宪与君主专制同为拥有君主,差别可大了去,本质上就不一样。
君主专制就是落后的封建方式,君主立宪则有民主意义。
按道理,关于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应该先搞清楚这一点再说其他的。
不过袁世凯只当了83天皇帝,并且大部分时间都在调集军力对抗南方革命派,根本没搞多少事。
总体上看,洪宪帝制自始至终是在君主立宪的旗号下进行,但袁世凯所做的似乎又缺乏某种系统性。典型的就是恢复皇权的同时,袁世凯所进行的以“三权分立”为特征的立宪派工作一点都不充分,他似乎真的只是在恢复帝制,相关的立法机构和内阁并没有同时恢复。
这就是硬伤了。
但到底是想要帝制还是立宪,真实想法或许只有袁世凯清楚;也可能袁世凯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整个称帝过程匪夷所思,就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恍惚之中就像坐上过山车。
他取“洪宪”二字作为年号,取的是“弘扬宪法”之意,“洪”是帝德之大,“宪”是民主宪政。
不过他有自己的小算盘:袁世凯想建立的君主立宪制国家,有很大成分的专制性,就如同日本的君主立宪,虽然日常事务由内阁处理,但在重大事情,如在军队的统治上,天皇还有重大的影响力和决断力,并且在全民范围和教育上竭力推行忠君爱国的儒家道德,这样就能把君主推到一个很高的位置。
看起来似乎机关算尽,但聪明的他没想到的是,往往只要继续往前半步,真理就变成了谬误。
袁世凯嘱咐说:“劝进的民意必须调查清楚。”
杨度回道:“全国各地自发成立了许多民间劝进团,而且陆续有祥瑞报告。不管国民还是上天,对于大总统称帝一事都无比期待。”
“什么祥瑞?”袁世凯很关心这个问题。
杨度说:“不止一件,至少有十二桩祥瑞。一曰紫藤草,二曰龙入室,三曰龙出水,四曰月有晕,五曰蛙无声,六曰蝎当楼,七曰天雨血,八曰犬登殿,九曰大老妖,十曰蝗应瑞,十一风折旗,十二蛙南迁。”
都是些很扯淡的事情。
比如紫藤草就是有人说袁家祖坟上长了根紫藤,但谁知道是不是大半夜有人偷偷插的;
龙入室就是居仁堂突然出现一条大蛇,也没有照片佐证;
月有晕就是月亮出现了四个月晕,除了报纸上这么说,谁也没真的见到。
其他也大都是些莫须有说法,历朝历代这样的事儿不知道多少回。
但袁世凯一件件听完,却频频点头,感慨道:“真不是我想做皇帝,而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啊!”
促成袁世凯改变国体的动机中,还有一个埋在他心底的隐秘,不足为外人道。
袁世凯一直很迷信,他心中有个死结:袁家四代以来,先袁世凯死去的十四个人,有十三个死于虚龄五十八岁以前,只有袁世凯的四叔祖父死于六十岁。
此时袁世凯正是虚岁五十八。
古时候有几个人不迷信?袁世凯当然非常怕。
所以他才相信很多看起来非常扯的事,而且请了不少风水大师。
称帝行为或许也在用这种非凡的方式来冲冲煞……
杨度建议道:“大总统,您一定要关照好那些旧臣,即便是反对者,也给其封号,以显示宽宏大量。”
袁世凯很赞成:“让政事堂列出旧侣、故人名单,包括奕劻、载沣、那桐等逊清皇族,还有徐世昌、马相伯等故旧。另外,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奢四人,除了列入故人,受到不臣的优待,还应尊称为‘嵩山四友’,给予更优厚的待遇。”
杨度一一记下。
袁世凯又说:“再成立一所科学院,效仿英国,称之为洪宪皇家科学院,就让李谕出来当院长。”
杨度说:“除了他没人更合适。”
袁世凯说:“对了,你先把他找来,正好我有些关于祥瑞的问题要问问他,要是能从科学上找出解释最好不过。谁叫现在人都相信科学,但我认为科学不见得能解释所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