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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饿极了的美洲豹会爆发出多么惊人的捕猎速度?
韩易不清楚。
但韩易知道,一个亏待了自己肚子七年的韩国女孩,在卸下心理防备后有多能吃。
两天时间,这对临时拼凑的干饭团伙,在纽约足足整了九顿。
出门拦一辆黄色出租,到目的地就吃,吃完上车就晕,晕到下一个目的地马上生龙活虎,继续觅食。从第145街的汉密尔顿高地,到曼哈顿最南端的炮台公园。自帝国大厦旁的韩国街,至以法拉盛为腹地的华人区。赵宥真算是把她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想吃的所有东西都试了一遍。
Daniel’s、LeBernard、Jean-Gees,清汤寡水的米其林餐厅咱们小赵一律拒绝,既然要敞开吃,那就找最油最腻最接地气的大众美食。
一大早起来,韩易就带着赵宥真直奔时代华纳中心与中央公园之间的餐车,买了一只脏水热狗当开胃菜,这是一道专属于纽约的街头佳肴。
脏水热狗并不脏,它是在低钠牛肉汤中加入大蒜粉、辣椒粉、孜然粉、红酒醋和番茄酱等调味料,再放入烤肠充分吸收汤汁制成。因为用来浸泡的汤汁,或者按照华国人的习惯叫卤水,看起来有些浑浊,所以才被称为脏水热狗。
事实上,这种肉肠带着非常浓郁的复合味,夹上两块热狗面包,再佐以辣味芥末酱和炒制的酸菜,这才是属于这座快节奏港口城市的独有风味。
吃热狗不需要挑名店,在每个纽约客心中,自家楼下餐车的味道即是最佳。
“不管到哪里旅行,如果你的时间有限,就必须要问自己一个问题。”韩易循循善诱,“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是独一无二的,是比世界上其他人都做得更好的?”
“熟食店……还有纽约披萨!”
说起这两个词,赵宥真连脚尖都轻轻踮起,就像在表达她的期待程度一样。
纽约拥有世界最棒的法国菜和意大利菜,甚至连曰本菜的风味,都与东京的那些名店相差无几。
但如果你只在纽约呆上两三天,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纽约有什么,是别的城市绝对没有的呢?
熟食店。
这是一种杂货店与餐厅融合的店铺类型,店内不光出售包装好的预制熟食和饮料,也会根据客人的要求现场烹调简单的菜肴,比如三明治或者龙虾汤。
十九世纪后半叶,德裔移民潮水般涌入美国,其中的犹太族群在纽约普及了熟食店的概念。随后,二十世纪初期的意大利裔移民,这群熟食店的鼻祖,让这种业态在曼哈顿遍地开花。
热气腾腾的烟熏牛肉切开来,内里依然是鲜嫩多汁的状态。斩出八片,如小山般堆在黑麦面包上,再放一勺裹满马苏里拉芝士的德国酸菜置于顶部,最后用另一片黑麦面包盖住收尾。
这就是世界第一犹太熟食店Katz's连续经营一百三十年依然人气爆棚的秘诀。
一口咬下去,是食物最原始最凶猛的味道。酸甜咸鲜,没有一丝遮掩,绝不扭捏地朝你扑来。这里没有分子料理的文质彬彬,只有为了让味蕾和胃袋双重满足的本质追求。
韩易发现,同行的韩国女孩有一个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可爱习惯,那就是每次吃到喜爱的食物,除了像小猫一样微微眯起眼睛,还会不由自主地左右轻轻摇晃身子。
韩易称这叫美食摇摆。
赵宥真的美食摇摆不仅出现在第一口烟熏牛肉三明治后,顺着手臂向下淌油的Joe's芝士辣香肠披萨,秘制埃及白酱搅拌而成的TheHalGuys希腊烤肉饭,都让她情不自禁地晃动起来。
当然,两个亚洲胃绝不会光吃西式美食,作为世界上最包容开放的大都会,这里有你能想到的一切烹调风格。赵宥真在纽约的姜虎东狠狠补了一顿烤肉,并在韩易的强烈推荐下尝试了BCD的豆腐锅,最后走回时代华纳中心楼下搞了一碗Mofuku的拉面。
不仅如此,就连来自韩易家乡的风味,纽约东村最棒的川菜馆麻辣东村他们也没放过。甚至第二天接近凌晨,二人还专门赶往法拉盛,整了顿巴蜀老灶火锅。
“那你之前去蓉城旅游,都吃了些什么啊?”
韩易往赵宥真的碗里添了一勺麻婆豆腐,语气里的哀怨和痛心,真是人人听了都要垂泪。
“……沙拉。”赵宥真的双唇辣得通红,呈现出比自然状态下还要饱满丰腴的弧度。长期吃没有味道的减脂餐,让她对辣味的容忍度无限趋近于零。连吃自己国家的泡菜都会被辣到的宥真,又怎么抗衡得了川渝的小米辣和朝天椒。
可即使如此,快被辣晕的她也没舍得停手。
“当时害怕长胖,只是去看了熊猫而已。我听说过川菜,可是没想到这么美味。”
宥真给自己奖励了一块水煮牛柳,烫得嘶嘶吐气。
“这也太好吃了……”
麻辣东村的用餐空间很小,事实上,在曼哈顿能租得起大物业的餐厅也不会是这个价格。在一个略显局促的边桌,韩易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不管怎么努力,他也没办法想象出这个完美的瓷娃娃胖上五十斤是什么模样。
“真没想到。”韩易感慨地摇摇头。
“没想到什么?”赵宥真抬起头,下巴上还沾着几滴红油。
“我一直以为你哪怕喜欢美食,也是喜欢那些精致的东西。”韩易给她开了罐凉茶,再不喝点解辣的这姑娘就飞升了,“没想到,你居然对平民美食情有独钟。”
“什么平民美食?食物就是食物。”赵宥真放下筷子,认真地解释道。对于面前这个临时伙伴,她很愿意把内心积压的想法讲给他听,“就像音乐一样,只有少数人喜欢的音乐,不会成为滋养整个社会的养分。那些你觉得习以为常的旋律,才是塑造和改变一个国家的催化剂。爵士、摇滚、电子音乐,不都是从小众走向大众的吗?”
“绝大多数人都喜爱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东西。”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赵宥真毫不避嫌地给韩易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历史是由人民书写的,美食点评也是……让米其林指南和Pitchfork见鬼去吧。”
“很有野心,宥真。”
韩易严肃地朝她递去又一张纸巾。
“擦擦嘴,快滴下来了。”
微红着脸,慌乱擦拭脸蛋的赵宥真,哪有半分南韩上流社会的影子?
从喜好到思想,这个检察官的女儿,与她所处的社会与阶层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在她心里住着的,还是那个奔跑在南原市远郊的田野间,身心爱着那片山水的小胖妞。
尽管胃都胀得有点发疼,最后几顿韩易连筷子都没动几次,但他依然咬牙奉陪到了最后,毕竟这饕餮是他亲自从笼子里放出来的。消灭了绝大部分食物的赵宥真,对于她来请客这件事也是异常坚持。
不用担心,韩易也没有吃白食,这两天的其他旅行支出,都是由他支付,这是一种让双方都感觉不到什么异样的,非常顺理成章的AA制。
在纽约,只享受美食一个维度的体验,那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在中央公园的毕世达喷泉前喂鸽子,去第53街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看梵高、毕加索和沃霍尔,到切尔西的高线公园,漫步在废弃铁路改建的生态步道中。
韩易和赵宥真的游览路线,是多次造访纽约后沉淀下来的惯性。避开了游客常去的时代广场、华尔街和中央车站,他们真正沉浸在了曼哈顿真实的脉搏与呼吸里。
也许是在陌生城市倏然有了同路人,也许是伙食确实开得很不错,让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的女孩终于有了精神头,比起韩易头两次见她,赵宥真不知道健谈了多少。从纽约的历史到亚太的未来,韩易抛出的话题从未掉到过地上。
无论任何事件,赵宥真总能提出带有强烈个人色彩,且论据极为丰富的观点。绝不是照本宣科,而是长期阅读与思考后提炼出的价值观展现。
果然是在大元外国语高等学校都能名列前茅的学霸啊。
自己身边怎么是学霸?
想起现在身处宝岛,因为家庭纠纷焦头烂额的另一个学霸,韩易有点自惭形秽。
除开那些天南地北的闲聊,韩易和赵宥真之间谈得最多的,还是他们共同的热爱,音乐。去的最多的,也是以音乐扬名的大苹果名胜。
帕蒂-史密斯和鲍勃-迪伦最爱去的咖啡馆,迈克尔-杰克逊与詹姆斯-布朗一唱成名的阿波罗剧院。
当然,还有霓虹璀璨的百老汇大街。
“十三次,来纽约玩了整整十三次……”
三月十九日晚十点三十五分,尤金-奥尼尔剧院每周二到周日都会上演的大热音乐剧《摩门经》,刚刚结束本日黄金八点档的演出。仍在欢笑的人群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荒诞离奇的剧情和令人捧腹的表演,如海潮般涌进第49街,向东西两头蔓延开来。
韩易和赵宥真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前者将双手举到眼前,比出一个代表十三的手势。
“上映的每部音乐剧都看过了,除了《摩门经》?!”
“嗯哼,包括《汉密尔顿》在内。”
赵宥真还沉浸在传教士智斗非洲军阀的诙谐故事里,嘴角仍然带着轻松的笑意。逛到这里的韩易临时起意,拖着她在售票厅抢了两张有些偏僻的候补票。本来对位置和视野还不太适应,但当第一个音符响起,赵宥真就被完拉入了故事中的那个盐湖城。
等剧情进展到普莱斯长老只身勇闯军阀窝,拉着将军的手高唱《我相信》的时候,赵宥真都快把脸埋在韩易肩膀上笑岔气了。
“你为什么憎恨欢乐?”韩易故作夸张地长叹了一声。
“我一直很不喜欢跟政治有关的题材,不管是影视剧还是戏剧,都尽量避开。”赵宥真把手捧到嘴边,呵了口气,三月纽约的深夜依然是春寒陡峭。
“可以裹在手上。”韩易取下围巾,放在赵宥真手背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能隐约察觉,赵宥真对政治的嫌恶,应该跟她的检察官父亲有脱不开的干系。
“谢谢。”
对于韩易的礼节与关心,赵宥真都有些习以为常了。她大方地接过围巾,捂住冰凉的手。
“而且,我每次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看喜剧,好像挺可怜的。”
“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旅行呢?”
“因为我感觉……这是件很私人的事情。”赵宥真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
“你说旅行?”
“是的,在我看来,旅行的意义,是离开熟悉的环境,到一个完陌生的地方,成为平时不能成为的自己。”
“如果和相识的人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理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韩易歪头思考,“那你如果一个人旅行,都会做些什么?”
“观察。”
二人站在第49街与第七大道的交汇处,四条街外,就是曼哈顿毫无争议的核心区,世界LED屏密度最高的时代广场。
就像MV里的场景一样,韩易和赵宥真在原地站定,仿若时间静止,来往的行人则依照正常的时间流速在行进。他们像是一座环岛,周围的人潮是川流不息的车河。
“我最喜欢的事,就是一个人到一座城市,观察我完不认识的人,猜测他们的姓名、性格和人生。”赵宥真望向远处时代广场一号顶端的大屏幕,红色的东芝Logo上方,悬挂着四个耀眼的数字,2016,“他们今天吃了些什么,有什么烦恼,见了哪些人,不想见哪些人。辛苦十多个小时的收入,够不够支付这个月底的房租。”
“在生活里,我们总是容易忽视那些从身边经过的人,他们就像是音乐剧里定时定点的群演,出现又消失。对于我们来说,他们的重要性,可能还比不上街边差点让自己绊倒的石头。”
“但现在,当你静下心来去观察他们,你会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那么多情感,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戏剧在同时上演。”
“很奇怪的是,这样另类的陪伴,才能让我感到没那么……孤独。”
“你有时候一点也不像是个狮子座。”韩易看了赵宥真半天,才缓缓接话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狮子座?”赵宥真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在脑海里快速搜寻着二人的对话。这两天吃太多,头晕晕的次数也太多,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说过些什么了。
“猜的,你把照片甩在金度云脸上的样子,一定是个狮子座。”韩易耸耸肩,“不过,现在我感觉,你大多数时候跟我挺像的。”
“你是什么星座?”
“天蝎。”
“我的月亮是天蝎。”赵宥真眯起眼睛,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怪不得你会怂恿我吃那块芝士蛋糕,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不是对一个刚刚请你看了音乐剧的人该有的态度。”
韩易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随着赵宥真的脚步朝时代广场相反的方向走去,再走几条街就是文华东方了,与其堵在车流里,还是走路来得更快。
两天前一时兴起的捉弄,把赵宥真晕得够呛,那本来就是她很久以来第一次接触高糖高热量的食物,在返程的出租车上,巴基斯坦裔的好心司机以为赵宥真心脏病犯了,连续确认了好几次需不需要直接改行程,送她去纽约长老会医院在下城的分院。
“抱歉,那不是个恰当的举动。”
“我开玩笑的,毕竟举起勺子的那个人是我。”赵宥真摆摆手,丝毫不在意,“说我说的够多了,你呢?”
“你又是为什么一个人来纽约?”
“本来是来办事的,可惜计划有变。”
“面试?”
“算是吧。”
韩易点点头。
我面试别人,那也是面试。
“毕业之后,你准备到纽约这边来工作吗?”跟音乐有关的任何话题,赵宥真的热情都明显高涨一些,“索尼,还是环球?”
“都不是。我想自己做一家演艺经纪公司,或者收购一家。”韩易在徐忆如面前绝对诚实,面对赵宥真也是如此,毕竟对于他来说,真的没什么好刻意隐瞒的,“然后,通过这家公司再拓展一些其他方面的音乐业务。”
“那很棒。”赵宥真点点头,朝韩易绽出一个鼓励的笑容,让远处亮如白昼的时代广场都相形见绌,“你一定能做到的,我相信。”
“Torrowisatterday。”
“It’satterdaytorrow,祝我好运。”韩易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露出几颗白牙,没有再多做解释。赵宥真明显是会错了意,以为韩易跟她讲的,是职业生涯的终极目标。
谁能想到,再过不到半个月,他就大概率会收购一家世界知名的演艺经纪公司了呢?
到时候,听到这一消息的小赵,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会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