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黛尔是怎么遇到克里姆特的嘞?”徐忆如仔细浏览着维基百科的页面。“Wikipedia上面……好像没有讲过欸。”“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约书亚。他跟我简单地聊了一下他的观点……不是史实哈,只是他的观点而已。他从06年这幅画到美国开始,就一直负责维护它。跟纽约新画廊和MoMA的两笔租约,也都是他负责协商签订的。”“它被租到MoMA去过?”徐忆如有些吃惊。“现在还在那里。”“那上次去我怎么不记得看到过。”徐忆如捋着耳边的发丝,轻蹙眉头,努力在脑海里检索着跟这幅画有关的记忆。“MoMA那么多宝贝,注意力肯定全都放在梵高的《星空》或者莫奈的《睡莲》上了,不记得也很正常。”韩易如是分析。“也对。”小如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展颜一笑,“不过这个买家还蛮奇怪的,拍下来之后自己不收藏,挂在博物馆里给别人看。”“其实很多买家都这么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租给博物馆,不仅能有稳定的收入,还有专业人士帮你做作品维护,成本也省了,心思也省了。”说到这里,韩易略作停顿,才继续开口说道,“不过应该不是为了省钱,毕竟她也算是美国白手起家的女性第一人了。”“谁呀?”小如愈发好奇。“奥普拉。”“欧普拉?!”徐忆如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这幅画……06年拍了多少钱?”“8800万美金。”“很难把欧普拉跟……克里姆特联系起来啊。”小如轻声感叹,“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毕竟她是全世界最有钱的女明星嘛。”韩易耸耸肩,“迈克尔-乔丹全副身家加在一起12亿美元,奥普拉28亿。能排在她前面的,只有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和乔治-卢卡斯。据说她从去年开始就在出售自己的收藏了,只拿了一部分出来卖,你猜这一部分的总数量是多少?”“多少?”“五百件。每一件的对外售价,都比之前至少高一倍。其中三分之一由佳士得寄售,三分之一由苏富比寄售,剩下三分之一由几个私人交易商来分。”“真会做生意。”小如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买下来之后就马上租出去……对她来说,这不算是艺术收藏吧,就是投资而已。”“也不……完全是投资吧。”韩易拖长声调,回忆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但约书亚跟我说,当时奥普拉在06年11月佳士得纽约的拍卖会现场,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要买这幅画。她也是在听到约书亚讲述的,阿黛尔跟古斯塔夫未经证实的爱情故事之后,觉得跟她自己和斯特德曼的爱情故事有点像,才决定参与竞拍的。”“‘也’?”小如敏锐地捕捉到了韩易话语里的关键信息,“谁是‘也’?”“在跟斯特德曼走到一起之前,奥普拉经常能在派对上看到他带着同一个女朋友出双入对,所以奥普拉当时没有特别去注意他。不过,因为奥普拉跟斯特德曼有一个都挺亲密的共同好友,所以他们还是避免不了跟对方打交道。”“有一天,斯特德曼独自拜访了那个朋友家,奥普拉也是,两人借着酒劲攀谈了起来。聊得很开心很投缘,但是奥普拉还是对斯特德曼很警惕。她认为这个6英尺6英寸高的男人太帅了,看起来像个在NBA打球的职业球员。她的制作团队也对斯特德曼持怀疑态度,觉得长成这样的男人,要么就是个混蛋,要么就是另有所图。”“阿黛尔第一次见到克里姆特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想法。”1898年,对于许多保守的皇室支持者来说,恶魔似乎正在维也纳的上空翩翩起舞。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情妇,是首都最有名的女演员卡塔琳娜-施拉特。几个月前,她威胁要永远退出舞台,除非帝国的城堡剧院商演一部由丑闻缠身的阿图尔-施尼茨勒编写的,赞美自由恋爱的戏剧。意欲何为,众人皆知。但这位维也纳最受赞誉的女明星,绝不可能在奥匈帝国的君主统治五十周年的庆典之际退休。因此,当施尼茨勒的《比阿特丽斯的面纱》拉开帷幕时,皇帝亲自安排他的情妇戴着黑色面纱登上舞台,扮演被诱惑的女人的角色。首演现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和阿黛尔-鲍尔,坐在同一个包厢里。克里姆特不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他是现代人口中真正意义上的宅男。跟那些每天都在咖啡馆和酒吧里狂欢的,同时代的艺术家不同,克里姆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穿着长袍和凉鞋,内里一丝不挂,在家中潜心研究他的艺术。但今天不是一个可以用生病或者别的借口逃过的场合,城堡剧院里贴着他的壁画,舞台上的女主角更是能帮他拿到更多皇家委托的重要人物,他必须捧场。阿黛尔-鲍尔没有那么多工作上的事情要操心,但她出席的理由跟克里姆特相差无几——她的父亲,作为东方铁路的总经理,需要在这种名流齐聚一堂的社交场合携妻女露面。不喜欢出风头的阿黛尔-鲍尔别无他法,只能请求父亲将她安排到二楼的露台包厢就座,与能够让她安心的好朋友阿尔玛-辛德勒呆在一块儿。两人的第一次会面,就在那里。没有一触即发的火花,阿黛尔只是快速瞟了一眼身边这个声名鹊起的著名艺术家,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舞台上。因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身边有个女伴,埃米莉-弗洛格。埃米莉是古斯塔夫的弟媳,海伦-弗洛格最小的妹妹。古斯塔夫的弟弟恩斯特于1892年12月因为心包炎猝然长逝,依照当时的法律,古斯塔夫成为了海伦和她女儿的监护人,由此也跟弗洛格家的互动变得频繁了起来。天生情圣的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与弗洛格家在阿特湖度过了几个难忘的夏天。在几年的夏日时光中,他逐渐赢得了埃米莉-弗洛格的芳心。所以,阿黛尔-鲍尔根本没有想过她会跟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发生些什么,但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流连。欣赏着这个穿着乳白色希腊式长袍,身形如花瓶一般精致而修长的女孩。“你呢?”听到这里,徐忆如轻声打断了韩易。“什么我呢?我怎么啦?”韩易有些疑惑。“第一次看到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徐忆如的嘴角溢出一丝丝回忆的甜蜜。“我第一次看到伱啊,心理活动其实跟阿黛尔更接近吧。”韩易翻翻眼皮,“第一次上课,我看你旁边一直坐着个男的,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我可没这种癖好啊,要去拆散别人的家庭。”“那也不是我愿意的呀。”小如用鼻腔哼哼出气,“好说歹说都要报一节课,还提前到教室门口等我,看我坐哪里他就坐哪里,我怎么办嘛。”韩易跟徐忆如提到的,正是206那个讨论小组里,后来表白被徐忆如拒绝的内地男生。“我当时不知道啊。所以第一次见面,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看都没看几眼。”“那还蛮遗憾的。”徐忆如颔首表示理解,随后捧起脸颊叹息,“我那天穿的那件碎花衬衫那么好看。”“哪儿穿了碎花衬衫,不是白色连衣……”话还没说完,韩易便在徐忆如玩味的眼神注视下收了声。“韩先生,记这么清楚喔。”“故意挖坑是吧。”韩易哭笑不得。“有人非要跳进来怎么办咧?”小如得意洋洋。“行……我承认,那天确实……看得比较认真。”韩易让自己的措辞尽量含蓄。“那看完之后,观后感是什么?”小如竖起食指,一脸认真,“讲真话喔。”“好看得过分了。”韩易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配。”“你呀……”故意奶声奶气起来的小如,语气里带着几分表达无奈的甜腻,“继续讲吧,第一次见面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你说我们……还是阿黛尔和克里姆特?”“有区别吗?”小如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娇俏地冲手机屏幕里的韩易眨眨眼。了解了这么多,聪明如她,怎么可能还猜不到为什么韩易在看过那么多世界名画之后,最终会挑中这一幅。必然是因为他……在画中看到了人生的倒影。“还是有区别的……至少我希望有。”如此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句,韩易继续跟徐忆如分享约书亚-格雷泽口中,阿黛尔-鲍尔与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故事。阿黛尔原本以为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与克里姆特共处一室,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见到这位艺术家的频率越来越高。因为,她活泼外向的姐姐特蕾莎,在某场华尔兹舞会上,跟埃米莉-弗洛格一见如故,她们很快便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埃米莉和她的爱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也由此进入了阿黛尔的生活。埃米莉是一位服装设计师,也是维也纳早期的职业女性。她的时装屋,将女性从维多利亚时代紧身胸衣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用宽松的卡夫坦式连衣裙取而代之,让女性行动自如。对于阿黛尔圈子里的女性来说,埃米莉无拘无束的设计风格是她们自由生活方式的象征。不过,在这些女孩的长辈们更为保守的圈子里,埃米莉-弗洛格这种女性,有另一个时髦的形容方式。Degee。堕落的。追求高等教育的女性是“堕落的”。那些鼓动投票权的女性正陷入“堕落的女性解放狂潮”。至于埃米莉-弗洛格这种爱上姐夫的哥哥,并跟他一起招摇过市的,叫“不知廉耻的堕落羔羊”。阿黛尔也想要堕落。当然,她并不是也想要找一个年纪比她大一倍的男人耳鬓厮磨,她只是羡慕埃米莉拥有的自由。她可以自由地选择爱情、选择职业、选择生命的轨迹,可以选择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她的印记。她也羡慕她从儿时就在一起玩耍的闺蜜阿尔玛-辛德勒,阿尔玛是已故画家雅各布-埃米尔-辛德勒的女儿,继父也是一位颇负盛名的艺术家卡尔-莫尔。耳濡目染之下,阿尔玛非常渴望成为一名作曲家,她的家人也非常认真地对待她的音乐抱负,他们为她找的音乐启蒙老师,是大名鼎鼎的策姆林斯基。在优秀导师的引领下,阿尔玛开始逐渐在维也纳音乐界闯出名号。而阿黛尔呢?她的父母,从保守得多的巴伐利亚地区移民过来,他们坚信,保护年轻女孩的最好方式,就是一刻也不要让她们跟男性独处。因为,女性只要没有被男性唤醒,就不可能有的。这个与世隔绝的守旧家庭相信,人们可以在远处区分一个年轻纯洁的女孩,和一个已经与男人结交过的女人,从她们的走路方式就可以判断出差异。他们还相信,一名年轻女性必须被关在“完全消毒过的环境中”,直到她在祭坛上挽起丈夫的手臂。一个富家女,便是一颗宝石,只能接受不见天日的命运,直到她的家人为她寻得一个地位与财富等级适宜的买家。鲍尔夫妇对阿黛尔的野心,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不光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而已喔。”徐忆如指着自己,轻笑着提醒韩易,“你看我。”“那你……”韩易舔舔嘴唇,在斟酌应该怎么样让后半句话听上去不那么自恋,“当时……下定决心想要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也是觉得……那样可以给你带来自由?一些如果按照原有的规划,拥有不了的自由。”“一小部分原因是这个吧。”小如想了想,回应道,“虽然我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但是我相信如果跟你在一起的话,你肯定会支持我的每一个决定。”“那另外的……一大部分原因,是什么?”“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笨蛋喔?”徐忆如歪歪脑袋,促狭地皱皱鼻子,闪动着光点的双眸含笑,观察着被她闹了个大红脸,正在战术性喝水的韩易。“我不知道阿黛尔是不是这样的,但我希望她是。”小如接着补充道,“否则,这些画……可能就失去它们应该有的意义了。”“不知道吧。”“约书亚没跟你分析吗?”“他也只能说一说他了解到的历史细节,具体阿黛尔为什么会迷上克里姆特,只有她自己知道。”虽然这样说,但韩易心中却早就写好了一个故事版本。在这个故事里,阿黛尔跟徐忆如一样,爱上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不仅爱上了他的自由,也爱上了他的一切。刚开始,只有埃米莉-弗洛格会和女孩们一起玩。埃米莉会不厌其烦地跟她们分享克里姆特的闪光点,他的画技多么出色,他是一个多么体贴的爱人,他的沉默寡言有多么可爱,他帮她一道完成了多少服装设计……阿黛尔能看得出来,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就是埃米莉-弗洛格的全部,是她服装设计师生涯得以启动且盛放的关键因素。对于埃米莉来说,克里姆特就是一个充满爱与灵感的神祇。这让阿黛尔对他充满了好奇。后来,埃米莉会拉着克里姆特加入社交聚会。能看得出来,后者是真心不喜欢喧闹的音乐和酒后的舞蹈,他会选择一个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的角落,然后借用书本或者绘画来隐身。通常情况下,阿黛尔也会在那个角落里。余下的部分,就只能等到时光机发明之后,才能窥见一二了。没人知道在那些角落里,克里姆特跟阿黛尔聊了些什么。人们只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女,这朵被维也纳社交圈称作是“娇小而迷人的异教女神”的大卫之花,毫无保留地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而倾倒了。内向的人藏不住事,她们不说话,但是她们的情绪会从眼角和嘴边悄悄流淌出来,很快,阿黛尔的朋友们便注意到了她对克里姆特的异常关注。“她们警告她,克里姆特是一个危险的家伙,是一个花花公子。至少有三段恋情在同时进行,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追求者。”“警告她的这些女孩里面,有她的闺蜜,阿尔玛-辛德勒,她是上一个受害者。”“阿尔玛跟克里姆特谈过恋爱?”小如追问道。“不算谈恋爱,算是露水情缘吧。”就在阿黛尔爱上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同时,阿尔玛正在与他的亲吻和爱抚所唤起的做斗争。那年春天,当她的母亲提到,这位迷人的天才将与辛德勒家一道去意大利旅行时,阿尔玛已经幻想了克里姆特好几个月了。阿尔玛的母亲反复训诫,内容跟阿尔玛跟阿黛尔发出的警告差不多。但,当克里姆特在意大利的第一个晚上,与辛德勒一家共进晚餐时,“我们用眼神吞噬了彼此,”阿尔玛在日记中写道。佛罗伦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阿尔玛和克里姆特共乘一辆蓬顶马车,在毛毯下,后者对前者轻柔爱抚。那天晚上,阿尔玛因为“纯粹的身体兴奋”而无法入睡。在他们的旅馆里,克里姆特用手帮阿尔玛梳理着她的及腰长发,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怕自己“失去控制并作出一些愚蠢的事情”。在威尼斯的叹息桥,阿尔玛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因为在如潮般的人群中,克里姆特正将手偷偷攀上她的腰肢。在热那亚,克里姆特偷溜进阿尔玛的房间,“在我意识到之前,他把我抱在怀里,吻了我”。在维罗纳,阿尔玛将克里姆特熨烫的衣衫送到他的房间,他们忘情地接吻,直到克里姆特停下来,告诉她,“只有一件事能帮我们结束这一切:彻底地结合”。阿尔玛被压倒,“摇摇晃晃,不得不在栏杆上稳住身子”。克里姆特告诉她,如果他们在爱的启发下交合,上帝便不会介意。在讲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韩易极力保持着语调的平静和镇定,生怕徐忆如发现丝毫端倪,虽然她肯定无法察觉。但韩易自己心里清楚,克里姆特跟阿尔玛的故事,像极了谁。那个今天仍在意大利的尤物。好巧不巧,阿尔玛-辛德勒和芭芭拉-帕文,都算出生在奥匈帝国的故土上。“阿尔玛跟克里姆特的爱意太过明显,让阿尔玛的继父卡尔-莫尔感到非常不快,他要求比阿尔玛年长太多的克里姆特立刻停止他不恰当的行为,两人之间的恋情也就此戛然而止了。”“克里姆特提前从意大利返回,回来之后……他又给他的一位年轻模特,玛利亚-齐默尔曼,写了一封感情洋溢的长信。玛利亚,昵称米琪,她的父母住在远离环城大道的普通居民区,她的继父是皇家卫队里的一名只能拿到微薄俸禄的军官。”“米琪的家里很穷,信奉天主教,有很多孩子。她的母亲对米琪寄予厚望,她知道她的女儿每天都流连在各种博物馆里,梦想着成为一名艺术家……她的母亲,也希望她能成为一名艺术家。”“克里姆特当时名气很大,由于时代的限制,米琪的妈妈认为,女儿如果想要成为一名艺术家,就必须得跟一个男性艺术家结婚。她不在上流社会里,没听说过克里姆特的风流韵事,只看得到他的光鲜亮丽。米琪的妈妈错误地把克里姆特当作了一个合格的单身汉。她鼓励米琪在约瑟夫施塔特区绿树成荫的街道上碰运气,因为克里姆特的工作室就设在那里。”“某一天,克里姆特打开花园的门,注意到在栗色花丛里徘徊的,扎着浅色辫子的少女。他邀请米琪进了屋。”“后来,米琪告诉母亲,克里姆特精心梳理了她浓密的姜黄色头发,并用温暖的手掌轻轻扭动她的头和肩膀,他细致地用画笔勾画着她。克里姆特告诉米琪,他希望让她作为模特,出现在他为舒伯特创作的油画里。他给了米琪一件轻柔顺滑的丝绸礼服,作为在画中出现的服装,而米琪则急切地脱掉了她那身不合时宜的街头便装。”“能够获得一位伟人的认真对待,米琪感到欣喜若狂。克里姆特邀请她成为他的专属模特,的也好,不的也好,全都画过。米琪热情地邀请克里姆特到她家里作客,克里姆特也邀请米琪在环维也纳一圈的假日游行花车上扮演一个重要角色。在街道两侧,米琪的家人们随着人群一道欢呼,他们认为——米琪终于得到了她应有的名气与地位。”同样,虽然此时的徐忆如辨别不出,但这一切在韩易的眼里都是那样明晰。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每一个缪斯,似乎都跟他现实生活里发生的感情纠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选择了事业,与克里姆特在商场上并肩作战的埃米莉-弗洛格。旅行期间的意外邂逅,一个夏日的露水情缘阿尔玛-辛德勒。还有梦想一夜成名,最后被克里姆特推上舞台的米琪。需要说得再明显一点吗?“埃米莉、阿尔玛、米琪,再加上阿黛尔……”徐忆如眉头紧锁。“也就是说,克里姆特同时跟四个女人不清不楚?”“……差不多吧。”对的,就是四个。“一个就算了,难免会有意外。三个真的是……有够夸张。不知道阿黛尔怎么能不介意的。”说到这里,小如有意无意地瞟着韩易,轻描淡写地画了道红线,“如果是我,要是我喜……你,另外还有三个莺莺燕燕,我肯定转身就走。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非常有威慑力的红线。可惜画晚了。“我没他那么……sexuallyactive。”丢下一个含糊不清的答复,韩易急忙继续讲述克里姆特的故事。“没有听从朋友们的劝告,阿黛尔义无反顾地沉浸在了克里姆特的艺术世界里。他们陷入了一种亲密但是无人知晓的关系,这种关系将会在他们的余下的生命里一直持续下去。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在安静的工作室里进行的。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留下所发生事件的书面记录。”“但是我们……好像还是可以从克里姆特的画作里找到蛛丝马迹。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小如,朱迪斯就是按照阿黛尔的面容和身形来刻画的,几乎就像是照片一样,一比一的复刻。”“可那个时候,阿黛尔已经跟她的丈夫结婚了。”小如低声提醒道,《朱迪斯与赫罗弗尼斯的头颅》创作于1901年,那个时候,阿黛尔-鲍尔已经更名为了阿黛尔-布洛赫-鲍尔。“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为了让一直受到严密监管的自己能够获得一定的自主权,她必须得结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且,她的结婚对象也不可能是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就算克里姆特是个忠贞不二的男人,他也还是个艺术家。在那个年代,艺术家是个比花花公子更不受真正的贵族阶层待见的名号。可以与他们共饮,但绝不能接纳他们进入家族。”“好闺蜜阿尔玛可以嫁给古斯塔夫-马勒,因为他们都是艺术家庭,门当户对。但阿黛尔跟克里姆特之间有天堑啊,所以,就算自己不情愿,就算她的所有朋友都觉得费迪南德-布洛赫很丑,她是个嫁给了青蛙的公主,她也得跟费迪南德举行婚礼,组建家庭。”“不爱就可以出轨喔。”徐忆如浅笑着撇撇嘴,“好蹩脚的借口。”“约书亚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尽管在公共场合,奥匈帝国的礼节就像克里姆特画中金色马赛克的外壳那样严密,但实际上,维也纳知识分子的越轨行为在当时却是公开的秘密。社会性的精神分裂症,是他的原话。”“是普遍现象,不代表个人要去效仿。”“如果是我呢?”韩易认真问她,“如果你必须得结婚,但又还是喜欢我,怎么办?”“那我根本就不会结这个婚呀。”“嗯……如果是,你结婚之后才遇到了我呢?”“你就不可能有机会。”小如冲他呲呲牙齿,“我很有原则的喔,我们跟……阿黛尔可能确实有点类似啦,但不要把我真的当成她了。背着老公出去乱搞,这种事情我一万年都不会做。”“那如果是……回到我们去年那个状态,再过个五年……不,十年,然后我到台北来找你,跟你说我其实一直都喜欢你呢?”说这句话的时候,韩易明显是代入了上一世的自己。听到韩易的询问,小如微微一怔,随即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再过个十年,我到……蓉城来问你这句话还差不多。”这个时空的徐忆如,不会知道那个时空的情形。在她知晓的唯一现实里,韩易和他的家族,才是财富与权势明显高于自己,更有可能无法纡尊降贵来迁就对方的那个人。在韩易的版本里,徐忆如是阿黛尔-鲍尔,他是那个努力成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人。而在徐忆如的版本里,韩易是阿黛尔-鲍尔,她……也许拼了命,也没办法成为克里姆特。得是怎样显赫的成就,才能配得上现在韩易所展现出的这一切呢?这种假设,让徐忆如和韩易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在对《阿黛尔-布洛赫-鲍尔夫人肖像二号》和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生平深入了解之前,韩易对艺术品的认识其实相当片面而浅薄。他有欣赏的画家,但仅仅是欣赏他们作品的呈现风格,比如卡拉瓦乔,比如伦勃朗。他们让韩易叹服的,是其对现实世界的精准捕捉和忠实呈现。但古斯塔夫-克里姆特跟他过于近似的情感纠葛,给了他一种全新的启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一句他曾经听过的名言的重新发现。“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韩易曾经认为,一千名观众眼里的一千个哈姆雷特,是他们对故事本身的不同解读。但现在,他发现,这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就是观众自身。一千个人有一千条不同的命运线。有一千个深埋心间的过去,有一千个等待开启的未来。观众们在艺术创作者编织的世界里重拾过去,窥见未来。他们会把自己代入故事中的主角,但不会完全让自己顺着创作者的故事线一板一眼地走下去。他们会捡起创作者给他们留下的木板,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用想象力筑起一间简单却温暖的木屋。然后,让自己住进去,让爱人住进去。让没有实现的开端住进去,让他们想要的结局住进去。这是所有文艺作品最至关重要的功能,、电影、音乐、绘画,皆是如此。描绘能让观者引起共鸣的场景和人物,把这些场景和人物变成钥匙,再扶住他们的肩头,推一把,让他们去打开想象力的大门。想象力,是人类在有限的时空中实现无限的不朽的唯一方法。这也是为什么前面三类文艺作品的普及率比绘画高得多的主要原因。通过文字描写来呈现故事,只要识字,就能明白作者想要传递的信息。电影提供画面,观众想要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大银幕上栩栩如生地呈现。音乐则是听觉,用吟唱的方式,传递人类文明传颂了千百年的古老主题。歌词和编曲,便是创作者情感表达的核心。只有绘画,想要看懂绘画里的故事,想要理解故事里的情感,对于普通人来说,不能光看画布上的线条,还要去了解画布背后的大师,和大师所经历的,跌宕起伏的不同人生。通过约书亚-格雷泽的故事,韩易头一次深入了解了一位画家的生平,也头一次真正看懂了一幅作品想要传达的情绪与信息。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才让韩易选择开出支票,将这幅画带回洛杉矶。“易易,我问你喔。”半晌后,小如率先打破了死寂。“今天下午,你明明已经从约书亚那里了解到了克里姆特跟阿黛尔的……这些东西,为什么你还要说你拍下这幅画,是因为费迪南德和阿黛尔之间的爱情?”“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没有骗你。”韩易坚定地摇摇头,“我说的是真话。”“我有点搞不懂了。”“我们买一件东西,是想让它把我们变得更好。你看,贝莱尔的别墅,比南加大对面的学生公寓更好。法拉利跑车,比福特翼虎更好。读研究生,比不读研究生更好。”韩易柔声解释道,“也许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法拉利跑车不会让我更快乐,贝莱尔的别墅不会让我睡得更踏实,南加大的研究生嘛……我现在又不出去找工作,要研究生的学历其实也没什么用。我们苦苦追求的这些东西,可能到头来,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实质上的帮助和提升,但是,从古至今,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要去搏一搏,尝试实现那微小的一点可能呢?”“因为人活着,就是活个念想。”“这幅画,就是一个念想。”韩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它真实的底色,是一个家庭的不幸,是五个人的纠缠。但至少表面上,它是一对夫妻,恩爱长久的证明。”“一般情况下,我喜欢刨根问底,但这一次,我希望所有事情……看起来都像表面那样美好。”“你想要想象中的费迪南德和阿黛尔,不想要现实里的阿黛尔和克里姆特,是这样吗?”小如思索良久,才出声问道。“是的。所有人都更喜欢阿黛尔的一号肖像,我原来也是,金灿灿的,画里面的阿黛尔也更美丽,更诱人一些,为什么不喜欢呢?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更喜欢1912年的那个阿黛尔二号,她完全不同。”这是更年长的阿黛尔,有着一双厌倦世界的眼睛,和被香烟熏黑的牙齿。这个阿黛尔不是莎乐美,她超越了世俗的。这是一个严肃的阿黛尔,告别了黄金般的青春,成长为一位令人敬畏的,也值得尊重的女性。“明白了。”听到韩易的回答,徐忆如的脸颊上浮现出了两个极浅的酒窝,笑容与眼神融在一起,显得复杂而晦暗不明。“那,不好意思,我再问一下喔……现实里面,其他三个女孩子,最后怎么样了?”“埃米莉一直陪伴着克里姆特,他死了之后,埃米莉继承了他一半的财产。阿尔玛-辛德勒先是嫁给了马勒,随后嫁给了一个建筑师、一个画家、一个家,还是其他几位名人的伴侣,风流了一辈子。至于米琪……”“她怀上了克里姆特的孩子,为了不让她的丑闻影响其他姐妹的婚姻,她被继父赶出了家门。她住进了一个小旅馆,乞求克里姆特的经济支持。克里姆特给了她一些画,她把它们全都卖掉,用来抚养儿子,但到了最后,也没能让儿子摆脱她的阶级。”“了解了。”小如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幽幽地吐出一句语义不明的话。“如果你是克里姆特……别让自己成为克里姆特。”“不会的。”韩易的回答同样模糊,不知道他说的不会,指的究竟是小如的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话。“那就好。”但小如不打算深究了,她深吸一口气,近一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绽出发自内心的甜美笑容,“那就……恭喜你喔,易易,收获了一幅世界名画。”“还有很多流程要走。”韩易挠挠头皮,笑道,“但我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想回答的话。”“你问。”“这幅画,最后的成交价是多少?”“成交价啊……”“15个亿。”“美元。”(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