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外大街,向来是外城最热闹的所在街道,街道两面店铺林立。顺着正阳门大街往南二百多步,有一座石桥架在秦淮河上,在秦淮河两岸,更是楼宇林立,到处都是青楼妓馆。
而现在,正阳门大街上所有店铺都关门闭户,甚至街边很多院子房屋被拆掉,变成了正阳门大街上的一道道胸高的矮墙,把正阳门大街截成了六七段,相邻的矮墙间隔只有三四十步,每道矮墙后面,都有一队手持长枪弓箭的反贼士兵守卫,这便是袁崇焕下令修筑的街垒。整个南京外城,在内城所有城门以外,都修有这样的街垒,把整个内城团团包围。守军要想出击外城,必须一道道街垒逐个攻克,不然就无法攻打反贼营地,无法夺回外城。
每道街垒有百余士兵守卫,这些士兵吃住在街垒两旁的宅院,轮流守卫防止守军出击。
南京外城有山川坛、能仁寺、西天寺等建筑,这些建筑都被修成营垒,有重兵守卫,而袁崇焕的大本营放在了山川坛东面的大祀坛,大祀坛本身就是一座小堡,修有东南西北四道门,里面空间很大,能驻扎数千士兵。袁崇焕手中二十万军队,足足五万的士兵安置在各处街垒营堡,另有五万用来防守外城十多道城门,剩下的军队分别控制各街各坊。
正阳门大街第一道街垒,什长李柱百无聊赖的趴在矮墙上,呆呆的看着百步外的正阳门。李柱是赣州李家沟人,因为交不上佃租被逼太甚,跟着村人杀了地主进了深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反贼。说是反贼,其实大部分时间是耕种山中的薄田,农闲时间才会出山抢劫。就在李柱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时,有人联络了赣南十多家山寨,杀出了山,攻占了赣州城,然后是和官军连番大战,竟然击败了官军,一直攻到南昌城外。
就在大家期盼着攻入南昌城大抢特抢时,大家的身份竟然变成了官军,成了官军也好,饷银虽然不多,但也能补贴家用,再加上山中开垦的十多亩山田,至少家人不会饿死。
当兵就得打仗,接下来就跟随那个叫做袁阁部的大官一路打到了南京。在芜湖时,什长被禁卫军杀死了,李柱也被提拔为什长,管着九名手下。
其实李柱一直搞不明白,明明大家都是官军,为何非要打仗?听说是在南京的监国想当皇帝,要带着大家夺了他堂兄的江山。唉,都是一家人,谁当皇帝不一样吗,何必打打杀杀,就不能好好商量?
反正李柱是理解不了,不过既然当兵吃饷,就得听从长官命令,让打就得打!
不过打仗也好,正好趁机弄些银子。就在前两天,修街垒的时候,李柱趁机带着手下兄弟抄掠了旁边的一家商铺,抢了一百多两银子,兄弟们每个分了十来两,着实发了一笔横财。有手下兄弟还想抢了商铺里的货物,被李柱制止了,毕竟带着东西没法打仗,抢了东西没法拿,还会被上面责骂,不如抢银子方便。
那商铺东家的女儿长大白白嫩嫩,很多兄弟看着心动,想要欺负那女孩时,被李柱制止了,因为他想到了当初被地主抢走虐待而死的妹妹。抢些银钱还行,欺负女人不算好汉!
就在李柱百无聊赖的想着心思时,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正阳门从里面打开了,一队盔明甲亮的士兵正从城门涌出。
“禁卫军杀来了!”李柱扬起脖子大叫着,叫喊的同时,手忙脚乱的拿出火折去点火绳,然后把火绳夹在火铳的火绳夹上,然后把火铳架上了矮墙,冲着对面猛然开火。
“轰”的一声响,却没打中任何人,然后就见对面的禁卫军举起了盾牌,正在城门外迅速的整队。
火铳的响声惊醒了正在街垒两旁宅院中休息的其他靖难军士兵,百余号士兵涌了出来,火铳兵纷纷开始装填火药。
靖难军士兵也是有大量火铳的,特别是原先的反贼,火铳数量着实不少,都是士绅从广东佛山购买的精良火铳。李柱之所以能当上什长,就因为他火铳使得好。
“轰轰轰”突然从正阳门城头射来数枚炮弹,有一枚炮弹恰好射中矮墙,把矮墙砸塌一大片。
“狗娘养的,城上什么时候有了火炮?”李柱躲在砌墙后,眼看着一个手下被炮弹削去了脑袋,惊恐之余大声骂着。
先前在修筑街垒的时候,根本没有遭到城上任何进攻,所有反贼都以为城上没有火炮的。毕竟南京承平二百多年,又不是在边疆,根本没必要在每个城门上都安装火炮,原有的火炮也多是老古董,甚至是洪武年间的火炮,根本没法用。
事实也是,正阳门城上根本没有火炮,而这些火炮都是刚刚入城。一个月前,从北京运到镇江一大批火器,其中便有各式火炮百余门,被安放在内城各处城楼处,用来对付反贼修筑的街垒。
正阳门城楼上,共安放了十门火炮,都是百余斤的佛郎机火炮,威力不算很大,但对付这些仓促修筑的街垒却是没有问题。
“轰轰轰”炮声连绵不绝,一颗又一颗的炮弹向着街垒射来,有的射在街垒前面地面,有的越过街垒射到后方,更有的直接射到两旁的房屋上。不过每数枚炮弹也会有一门恰好射中街垒矮墙。
佛郎机火炮,最大的优点是射速快,每门火炮九枚子铳,熟练的炮手能做到每分钟三发。十余门火炮连续开火,几乎做到炮弹连续不停歇。
街垒后,包括李柱在内的所有反贼都瑟瑟发抖,或蹲在矮墙后,或爬在地上,没人敢露头,这炮火实在太过吓人。
没人想着逃走,因为他们后方还有数道街垒,挡住了逃走的道路,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事实上很短,只有一袋烟的功夫,城墙上所有佛郎机炮的子铳都打光了,射出了百余颗炮弹,其中大半炮弹都打到了别的地方,可能只有枚炮弹恰好击中第一道街垒矮墙,可就这枚炮弹,把街垒矮墙几乎全部轰塌。
百余反贼,只有四五个反贼恰好被炮弹砸到,伤亡并不算大,但却一个个骨断筋折血肉模糊,看起来非常吓人。
“冲啊!”喊杀声突然想起,李柱抬起头往对面看去,就见先前出城的那队禁卫军不知什么时候逼了过来,距离破烂的矮墙只有四五十步,正呐喊着快速冲来。
“列队,放铳,挡住他们!”一个惊慌声音响起,来自他们的百户把总。矮墙后面的反贼连忙举起火铳,却发现火绳还没来得及点,或是一开始点燃的火绳已经烧尽。“砰砰”,只有几声稀拉拉的火铳射响,射倒了两三个冲来的禁卫军,其他禁卫军却根本不理会,端着明晃晃的枪刺冲了过来,眨眼间冲到了矮墙缺口。
有反贼士兵试图去挡,却被枪刺直接刺倒,其他的反贼纷纷向着两边逃去,试图逃进街垒两侧的院落,却被禁卫军从背后刺死。连番炮击,数个反贼被炮弹砸死,守街垒的这队反贼早已胆寒,根本生不出抵抗的心思。
李柱很幸运,在禁卫军冲来之时,便果断的扔掉手中武器,跪地举起了双手,数个禁卫军士兵从他身边冲过,并没有向他动手。
“轰”“轰”,数声巨响,李柱知道那是禁卫军在扔“手雷”,芜湖之战他见过这种手雷,一炸一大片,威力非常惊人。当时袁阁部也下令制作这种手雷,不知为何军中工匠始终没有成功制出。
手雷爆炸声,火铳射击声,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一刻钟后尽皆消失,街垒后只有禁卫军士兵的呵斥声,都是带着北方人特点的官话,李柱只能听懂一点儿。
百余反贼,被当场杀死三十多个,剩下的六十多人都被俘虏。
武器都被收缴,所有俘虏都被用绳子反捆了起来,在数个禁卫军士兵的押解下,向着正阳门走去。
李柱眼睛余光往周围看去,发现杀出的这队禁卫军并未全部撤退,好像还要继续进攻。
两道街垒间相距五六十步距离,在刚刚战斗中,守后面街垒的反贼试图用火铳支援,但当时禁卫军和贼兵短兵相接,相互搅合在一起,后面街垒反贼火铳兵没敢放铳,而十几个禁卫军士兵却趁机冲到第二道街垒后,向着矮墙后扔出了手雷,然后顺着缺口冲进第二道街垒。在刚刚的炮击中,第二道街垒也被轰出数道缺口。
禁卫士兵同样击败了第二道街垒后的反贼,却没有占据第二道街垒,而是暂时凭借着第二道街垒矮墙和第三道街垒的反贼对峙。现在他们终于要进攻第三道街垒了。
李柱并没看到太多,便被押解他的禁卫军士兵狠狠的砸了一铳柄,便老老实实的低头向着前面走去,很快便走进了正阳门。
他曾日思夜想进入内城好抢掠一番,毕竟南京的菁华都在内城,和外城相比,绝大部分富户都居住在内城。现在总算进城了,却是以俘虏的身份进入。
在李柱看来,自己是造反的反贼,虽然变成了官军,但实际身份仍然是反贼,现在被皇帝的军队抓住,恐怕不会什么好下场。鞭打、夹棍,老虎凳,甚至被割掉鼻子脸上刺字,李柱想象着可能会受到的刑罚,恐惧的浑身哆嗦,他暗暗祈祷着,能不被处死,能保住一条性命。哪怕被当做奴隶也认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赣州山中的妻儿。
不过让李柱意想不到的是,官军并没有打他,也没有罚他。他和被俘虏的几十个同伴被关进了一处大宅院,周围都有拿刀枪的士兵守着。这些看守他们的士兵好像不是凶神恶煞的禁卫军,看面相好像都是南方人,说话也都是南方口音,李柱都能听得懂。
除了腰间的银子没有收走,到时没有被虐待,不过李柱等人也没敢抱怨。银子虽然是好东西,却也没有性命重要。
不过看守他们的士兵反而给他们这些俘虏带来了食物,熬得稀烂的糙米饭,再加上一些咸菜,很简陋,但吃起来很香甜,量也不少,能吃个七八成饱。
吃过了饭,肚子里有了食物,李柱心中的恐惧消失了,他知道皇帝不会再杀自己这些俘虏了。不然不会给自己这些人饭吃。
吃过了饭后,他们这些俘虏被勒令在院中坐着,席地而坐,坐成了整齐的数排。有被俘的兄弟乱坐,还被看守他们的士兵呵斥,用长枪逼着他们先站整齐,然后坐下。
守军拿着刀枪,自己是俘虏,而且刚刚还给了自己饭食,李柱老老实实跟着看守士兵的话去做。不就是站的坐的整齐一些吗,并不太难。
往左右前后打量了一下,然后李柱发现,自己这些俘虏坐的真他妈的整齐,当初没被俘虏的时候,身为靖难军的时候,也曾很多次操练,却从来没有这么整齐过。
这些看守自己的皇帝士兵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自己这些人不过是俘虏,坐这么整齐干甚?李柱暗暗腹诽道。
就在他们坐整齐以后,一个军官模样的走到他们前面,开始对他们进行训话。这皇帝手下军官是北方人,他说的官话李柱只能听懂一部分。不过事关身家性命,李柱还是仔细的听着。
这军官说的满嘴的大道理,说的什么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听起来好像很好,但李柱却是不以为然。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人人平等?士绅老爷和佃户能平等吗?庶民和当官的可能平等吗?自己先前虽然是什长,见到将领不一样要磕头?
人人平等,真是笑话!这军官不是疯子,便是拿话忽悠自己这些人。至于为什么忽悠自己这些人,李柱却是想不出。
不过接下来,李柱突然愣了,他突然听到了“均田”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