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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3章 越界(1 / 1)

沈独,你是不是要死了?

很久之前, 沈独也这么问过自己。

当时他回答自己:不, 我不会死,我不能死, 我……不想死,我还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可如今……

他眨了眨眼,似乎要将眸底那些浓烈的情绪都驱散,不让旁人看出端倪来,又或者不想让自己感受得那么明显。

接着浅浅一笑, 回道:“是快死了。”

“……”

这一个瞬间,顾昭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刀锋正正好落在心坎上, 于是有汨汨的鲜血涌流下来。

可心脏还未停止跳动,于是那血反而更汹涌。

认识了沈独五年。

他从没想过, 竟会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沈独这种好死不如赖活着, 怎么也不肯死的妖孽, 他相信即便是将他扔到山林里,吃草根树皮, 他也不会轻易说出一个“死”字来。

可现在……

这听起来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就在耳边。

顾昭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过了好久都没人说话。

沈独慢慢转过头来看他, 然后笑:“啧,姓顾的, 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死吧?”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笑。

轻浮。

偏又有一种悠长的意味, 像是飘荡在天边的浮云。

顾昭凝视着他, 唇边的笑意慢慢浅了下来,可声音依旧透出一种难言的迷人味道,甚至会让人以为他很温和清雅。

“我看你不仅是要死了,也是要疯了。”

话音落时,人已经拂袖而去。

竟是径直往益阳城中去了。

沈独就站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却看不出他对自己的话,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可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呢?

他与顾昭之间,本没必要谈论这些的。

眉眼轻巧地弯了起来,沈独也懒得去想顾昭现在是在谋算什么,最后看了一眼城楼上的旗帜,便也跟了上去。

益阳是一座古城了。

早些年打仗的时候,这里便是用来屯兵的地方。但这些年不打仗了,与外域往来的商队都从西北夹道上过,并不从山西北面走,所以这地方也就渐渐荒废了。

说是一座城,其实更像是小镇。

进了那一座城门,城中颇显陈旧破败的景象便映入了眼中。

道中没什么行人。

他们是外来客,走在道中颇为打眼,但此地实在没什么江湖人士,也不担心被旁人发现,所以沈独只落后几步,跟在顾昭身后。

顾昭也不管他。

一路进了城之后,便在道中七拐八绕,最终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到了一处黑漆脱落的小门前,将那沾着锈迹的门环叩响。

不出片刻,门开了。

通伯那一张老脸出现在了打开的门缝里,一双眼向外一看,先瞧见了顾昭,便先叫了一声:“少主人。”

接着就看见了沈独。

那目光顿时就变得沉冷肃然了几分,虽认得他是谁,但只冷冷看了一眼,竟没打招呼。

他身子一侧,已经让开了路。

顾昭走了进去。

沈独跟在后面,只是跨过门槛,走到通伯旁边的时候,却故意停了下来,笑着道:“哎呀,我这个大魔头又来缠着你们家少主人了,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通伯咬了牙。

他有心想抬起来一掌就跟沈独较量个高下,让这害人的魔头死在这里。可一则他是少主人带来的客人,二则他武功高强自己也打不过,竟只能强忍了。

一时皮笑肉不笑还了一句:“沈道主有自知之明,挺难得了。”

沈独气笑了,只指着通伯转头对顾昭道:“看吧,这就是我不喜欢这糟老头的原因。”

连个因果都分不清!

好像顾昭如今做的这些事情,或者变成这样,都是他这大魔头害的一样!

天知道他黑到根子里,跟他沈独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顾昭知道通伯不喜沈独。

沈独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毕竟是妖魔道道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个他口中的糟老头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儿能高兴?

所以往常出来见沈独,他都不带通伯的。

但今日特殊。

“你既不喜欢,还跟通伯说什么?”顾昭回看他一眼,也不多在此事上纠缠,只抬步往院中走去,“还是跟我来吧,带你见见武圣后人。”

沈独一耸肩,也懒得计较了。

也不看通伯那难看的脸色,他面上挂了几分笑容,浑然自己也是此地的主人一般,施施然地跟上了顾昭的脚步。

同时,也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

院子不大,是很普通的市井小院。

外面陈旧的青石板铺地,晾晒着一些药材,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点清苦的药味儿。到得屋内,那药味儿便变得浓重起来。

沈独不喜欢这味道,会让他想起倪千千的药庐。

眉头悄然皱了起来,但他没有说话。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还没走进去,就隐隐听到了捣药的声音,深一下,浅一下,显然是捣药的人手上没什么力气,感觉不出有半点的武功修为。

人就立在桌旁,看身形轮廓,实在瘦削。

“娄公子。”

顾昭才走进门里,脚步便停了下来,喊了一声。

那人捣药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身子向着门外一转,就看见了顾昭,露出了那一张清秀而苍白的脸,一双酷似陆飞婵的眼里面,一下多了几分局促。

“顾公子,您来了。”

沈独在后面听见这称呼,便是一挑眉。

但他没说话。

顾昭也不管他,只走上前去,面上是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一举一动皆如仙姿般出尘:“娄公子客气了,不知这几日委屈你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我本就穷苦命,多蒙您搭救才摆脱了困境,委曲求全地活下来。能有几天安宁日子过,岂有不习惯的?”

这少年,应该就是娄璋了。

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虚弱的病气,说完还咳嗽了几声。

沈独倒有些没想到。

他想了想,直接走了上来,靠近了打量这少年,也不客气,直接开口问道:“你就是娄璋?”

“……是。”

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沈独的身份,这少年开口回答的时候,未免有些露怯,竟是先看了顾昭一眼得了他首肯之后,才回答了一句。

沈独注意到,他不仅面色是苍白的,嘴唇也有几分异样的紫青色,右边眉梢的末尾上有一枚小小的红痣,竟是个多情郎的长相。

两手则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

手背上青色的经脉蜿蜒,可指头上却满布着细碎的伤痕。

眉头不知觉地皱了一下。

沈独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是个很有压迫力的人,更不用说妖魔道上十年积威,身上早凝了一股天然的威压与冷煞,叫人害怕。

如今他不过看了这娄璋两眼,娄璋便发起抖来。

顾昭袖手立在一旁,没说话。

沈独却笑了起来:“我又不吃了你,你怕什么?好歹也是娄东望与陆飞仙的后人,这么没胆气,岂不叫人看轻?”

“我、我出生时便体弱多病,无法四处走动,所以自幼便被爹娘寄养在师父的医堂,七岁之后便不曾见过他们了。都是师父养我长大,教我医术。我不会武功,又不认得您是谁,当然惧怕。”

娄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这般回答。

沈独便问:“你师父是谁?”

“皖南百草堂张叔平。”

娄璋犹豫了一下,又看了顾昭一眼,然后才说出了这名字。

“不用看他,他带我来,便是想要你回答我问题的。”沈独踱了一步,站得离他近了一些,只一眯眼,“你说你是娄东望与陆飞仙的后人,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有些出乎意料,娄璋竟然点头。

沈独顿时惊讶了一分。

娄璋没再回头看顾昭,他却回头看了顾昭一眼:“你告诉他的?”

顾昭没否认,只道:“娄公子自小体弱多病,追魂老魔去年被人追杀流落江湖时,曾杀入皖南百草堂,逼着张叔平给他治病,由此在混乱中捡到了那枚银月钩。追魂老魔当年是见过陆飞仙的,所以当时便认了出来。之后又因为娄公子这一双眼睛,将他从众人中找了出来。然后屠尽皖南百草堂,抓走了娄公子囚禁起来,欲待时机成熟,带他上天机禅院去取三卷佛藏。”

“所以?”

沈独知道他后面还有话要说。

顾昭只上前拉了娄璋的手,按他坐了下来,将手指按在了他的手腕上,竟是为他把起了脉。

口中却也没停。

“张叔平对娄公子有养育之恩,追魂老魔算得上是他半个杀父仇人。我杀了追魂老魔,由此也救了娄公子,更与他商议过了这一次的计划。你不必向他盘问太多,他都清楚的。若怀疑他身份,你看这一双眼,还不明白吗?”

是了。

这一双眼实在很像。

顾昭没见过陆飞仙,但他认识的陆飞婵却是陆飞仙的侄女。单说眉眼,这娄璋与陆飞婵的确是很像的。

但是,“这一次的计划,是什么计划?”

“娄公子天生体弱多病,与当年的陆飞仙前辈一模一样,全靠这些年来张叔平找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为续命。如今张叔平已死,世间唯有白骨药医倪千千或有本事救得他性命。”

顾昭那两道长眉微微一蹙,放下了手来。

“妖魔道劫走倪千千已有数年,我怜娄公子之际遇,又念及与陆飞婵交情不浅,更兼与斜风山庄有义,不能不先为娄公子谋划。我知你觊觎三卷佛藏已久,如今娄公子人便在这里,我已与他商议过,只要你愿意让倪千千为他诊治,他日上天机禅院,得三卷佛藏,可以给你。”

啧。

又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沈独几乎瞬间就听出了顾昭话里的不对劲,什么叫做为娄东望着想,让他请倪千千来医治,愿以三卷佛藏为交换?

分明是忽悠这小子呢。

毕竟被誉为“蓬山第一仙”的顾昭,怎能平白无故与他这魔头有交集呢?

眼下这理由,找得却是刚刚好。

白骨药医倪千千正好在他手中,这娄璋一看也的确是个病秧子,不像是还能健健康康活很多年的样子。

所以顾昭这一番打算,简直算得上无欲无求,深明大义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件事若传出去,江湖上那些蠢材能把他顾昭吹上天!

一不要佛藏,二只一心救人。

若不是他来时早知道顾昭是什么谋划,只怕这会儿都要被他这怜悯忍辱的样子给骗过去!

沈独眯眼笑了起来。

他眉目间都凝着煞气,这么一笑,非但显不出半分的亲切,更有一种择人而噬的阴森与妖邪。

就这么一下凑近了娄璋看,然后问道:“他说的,你都愿意?”

娄璋被吓了一跳。

他脸色都白了几分,身子往后一倒,若不是顾昭扶了一把,只怕已经直接倒了下去。

面对着沈独此问,他说不出话来。

顾昭却已经皱了眉,转眸来看沈独时,一脸不认同的冷意,任谁一看都知道他们是黑白两路,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道主,不要太过分。”

“过分?倪千千还在我手上呢,只有你们对我投鼠忌器的份儿。既是要求我救人,就得有个救人的姿态。”

沈独戏瘾上来,演得像极了。

“武圣和陆飞仙都死了,你一个小喽啰,当自己谁呢?”

娄璋脸上最后一分血色都失去了。

顾昭却冷了脸,豁然起身:“沈独!”

这模样,看着简直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

事实上,顾昭也伸手向自己腰间一摸,似乎就要取出什么武器来。

但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他拉住了。

顾昭眉头微微一皱,回过头来就看见了娄璋一张格外苍白的脸,还有那勉强挂出来的笑意:“娄公子……”

“我没事。”

娄璋目中露出几分感激之色,接着却慢慢放开手来,竟然自己站了起来,走到了沈独的面前,对着他长身一揖。

“还请沈道主莫怪,我自来没见过什么世面,方才是被您吓住了。人活在世,我也怕死。从小经脉脆弱,即便是有父亲留下的武学精要,我也无法练武。既然已经被人发现,想必腥风血雨也不远了。可我无意这许多的江湖纷争,更没能力参与。只想求得一隅的安宁,在这世间苟活两年,看母亲没有看完的风景。”

他眸中有一点点泪光。

“三卷佛藏交给您,江湖的风雨便也与我无关,还望道主成全。”

“……”

沈独看着他一揖到底,许久没有说话。

顾昭也站在旁边看着,但方才还挂在脸上那近乎于悲天悯人神情,还有眸底对沈独出言不逊的愤然,却已经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对娄璋这卑微又可怜的姿态,他其实无动于衷。

这一点,沈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眼前这少年当真是初入江湖,什么都不懂。

但试想一下……

即便是混了很多年的老江湖,又有几个能看透今天这一场局,或者会对顾昭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产生怀疑?

一只想要苟活于世的可怜虫罢了。

沈独笑了一声。

他没有去扶娄璋,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就挂着这种奇怪的笑容,直接从这院落中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眨眼就黑了下来。

这临近边境的小城里没有多少人,所以即便是天晚了也没几处点灯,显得格外漆黑,格外冷寂。

就连那吹过的风,都似在呜咽。

沈独站在了巷子里,抬头一望,星点缀了满天。

过了一会儿,顾昭才走了出来,笑着道:“有时候我在想,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人,生来与我默契。不需要说一个字,便知道我在想什么,又知道要怎么演。可怜了那娄公子,被你我骗得团团转。”

“在你的心里,竟也有‘可怜’这两个字么?”沈独回眸凝视他,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若论虚伪,你是胜过我十倍百倍的。”

“我以为,在你心里,也没有‘可怜’这两个字的。”

顾昭半分不避讳地回视着他,回答的这一句话却是意有所指。

沈独的面色便渐渐难看起来。

顾昭却像是没看到一般,上前了两步,走到了他近前,然后道:“人你看过了,事也谈妥了。什么时候将人带走?”

“等我回妖魔道吧。”

沈独想了想,然后给出了个更好的方案。

“你我之间不还有交易在吗?”

“七日后你派一队正道人马到许州城附近,带着这娄璋。”

“届时,我自会派人来抢,一则剪除妖魔道这边不听话的几个人,二则让我更言而无信,也让你更无辜。”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

“面上就对人说,你我本有约在先,我让倪千千为他诊治,三卷佛藏归我;但我觊觎佛藏,还不相信你,更不想让倪千千为这娄璋诊治,所以强行将人劫走。”

“如此一来,待事发之时,更方便你带着正道众人跟我上不空山——”

“因为,你们心系娄璋安危,怕我得手之后便杀人。”

顾昭听完了,没说话。

他一双眼眸中似氤氲着几许捉摸不定的雾气,可看着沈独的时候,又显得深邃而幽暗。

沈独问道:“你看我这计划,如何?”

完美周密,且已经为正邪两道一同逼上不空山找好了充足的理由,到时可以说是一个唱1红脸,一个唱白脸。

谁能想到呢?

他与沈独,本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这计划……

顾昭慢慢地勾了唇:“合情合理,算无遗策。”

“哈哈哈……”沈独难得大笑了起来,抬脚便往巷外面走,“如此,一个月后,斜风山庄天下会,你记得将请帖发来,到时再见了。”

“你要回去了?”

不必说,省略的三个字是“妖魔道”,但这一点在他们两人之间,是不必刻意提出来的。顾昭知道,沈独也知道。

脚步一停,他有些奇怪:“该回去料理些事情了,你还有事?”

“此次回去,妖魔道中多凶险。裴无寂此人,你待如何处置?”

顾昭也不废话,直接发问。

说话的时候,他目光紧紧的落在沈独的背影上,似乎想要穿透这背影,看见他面上是什么表情。

沈独却一下沉默了。

深寂的冷巷中,没有半点声音,甚至不见什么光亮。只有头顶上微茫的星光坠落,却无法照亮任何一个人的影子,更无法映明任何一个人的眼眸。

紧绷,且幽暗。

过了许久,他浅淡的嗓音才在这一片静寂黑沉之中响起:“妖魔道上的人,自有我来处置。顾昭,你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问得太多?

顾昭终是没忍住笑出来,心底里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不该置喙沈独自己那档子破事儿,偏这一瞬间不大克制得住,于是听见了自己冷静且残酷的声音。

“问太多?”

“他是不是背叛了你,你心里应该清楚。但愿你是真的知道自己到底要如何处置——”

“养条狗让他操了你十年,被i操出感情了吗?”

“砰!”

话音落地的瞬间,沈独凌厉的一掌已经劈到了眼前!他眉眼间已不见了半分的笑意,只有沉凝的杀机,无限的凶戾!

“你说话,很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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