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内光线暗淡,明风觉犹歪在木榻上沉睡,但眉头紧皱,眼睑颤抖,显见睡得并不安稳踏实。
苏黛唤了两声没把他唤醒,只得将帘子大大掀开,刺目的yAn光照进来,S到明风觉略显青黑的脸上,他眼皮下的眼珠急速转动起来,喉间发出两声模糊的痰音,终于醒了过来。
苏黛扶他坐起来,“您还好么?怎么睡这么久?”
明风觉咳了一阵,问道:“什么时辰了?”
“都快午时了,”苏黛回道,弯腰拿起靠在塌边的一竹筒水,“哎呦,冷的,我去给您换换。”
“无妨,冷的最好,拿过来我喝一口。”
苏黛等明风觉喝完水,犹豫片刻,才道:“明老,这位凌随波……”
明风觉看她一眼,“怎么?你找他了吧?在他那里吃亏了?”
苏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他的确很厉害,我弄不过他,以后会避着他些——不过话说回来,他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应该也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觉得,是不是我们自己过于紧张了些?”
明风觉若有所思,“你认为我昨日先向他出手有些冒失,反而把事情弄糟了?”
“哪能呢!我没说您,说的是我自己,是我太草率,”苏黛忙道,“要不,您还是再好好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如果他所行之事和我们并没有冲突,咱们能帮则帮,助他把事情了了,也好早点送这尊瘟神出去。”
明风觉微微一笑,“我自有主张。”
“那您斟酌着办吧,”苏黛道,“我出去了。”
“他应该还在寨子里养伤,”明风觉叫住她,“你如果看见他,请他一个时辰后来我这里。”
苏黛应了一声,“好!我叫阿纹去跟他说。”
她出去后,明风觉起身来到棚屋门前,沉默地看着外头安宁静谧的村寨。
他暴露在明亮yAn光下的面部肌r0U微微cH0U搐起来,眼中现出古怪而痛苦的神sE,许久,慢慢扶住额头,退回Y影里。
苏黛出了棚屋,找到阿纹交代了两句,去了那片谷地。
两个多时辰后她修好冲车,回到寨子里,远远就瞧见阿纹和凌随波一同坐在一株树下。此时日头已西沉,残yAn依山,坠在远处峰巅上将落未落,流火滟晖染得平谷孤村一片金h,也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树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悄悄走到近旁。
凌随波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灰袍,黑sE额带束在眉间,纡尊降贵地埋头摆弄着膝上数个中部有凹槽的小木方,居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情。
阿纹在一边絮絮叨叨地指导:“不对,凌大哥,这根不应该嵌这里……”
他说了几句,又埋怨道:“凌大哥怎么这么笨?还不如我呢!早知就不叫你帮我了。”
凌随波不以为意,只轻轻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拼好了有什么用?”
“虽然没多大用处,但是好玩啊!”阿纹笑嘻嘻地说:“这个是九子联方,也叫难人木,别看只是几根木棍,学问大着呢,只有最聪明的人才拼得好!拼好六根叫做liuhe榫,拼好七根叫做七星结,八根叫做八达扣……”
正说着,冷不防背上挨了一粒石头籽儿,阿纹不由大怒,转身一看,苏黛正在一边朝他招手。
他火气顿消,立刻跳起来,“凌大哥你先玩,我去去就来。”
苏黛等阿纹蹦蹦跳跳跑来,在他额上弹了一记,轻声道:“你离他远点。”
“为什么?”阿纹0着额头,不解问道:“凌大哥很随和啊!就是人不太聪明,话说得又慢又怪,叫人听着捉急。”
“你可别在他面前乱说,惹恼他有你好看的。”苏黛啼笑皆非,一面说一面朝那边看去,凌随波也正转过头,两人目光遥遥对上,苏黛忙指了指自己脚下,意思自己很遵守和他保持距离的约定。
凌随波没什么表情地挪开了目光。
“你听我的,”苏黛端正脸sE,悄声叮嘱阿纹,“这人来历不明,品行如何也不得而知,和他说一两句话可以,切勿深交……他去明老那里没有?”
阿纹摇摇头,说:“午后明老一直在睡觉,凌大哥也一直在外头等,我看他等得无聊才和他玩的。”
“明老又睡了?”苏黛吃了一惊,“还睡了一下午?”
“嗯,我去看过好几次,他一直没醒。”
苏黛心里升起一GU不好的感觉,想了想道:“好吧,明老的情况你多留意着,有不对劲就去叫青芜姐姐,我先去谷口接你三哥和李长安他们回来。”
阿纹拍拍x脯,老气横秋道:“苏姐姐放心!你尽管去吧,我会照看好明老的!”
苏黛扑哧一笑,接着又瞪他一眼,“少跟那个人玩!”
阿纹回到树下,一GU脑儿把“那个人”膝上的木棍都拿了回来,无JiNg打采地说:“不玩了。”
凌随波笑道,“为何?”
阿纹抬头张望一下,小声道:“苏姐姐不让我跟你玩。”
凌随波慢条斯理道:“怎么?她怕我吃了你?”
“不是,你不是腿伤还没好吗?”阿纹00头,“她怕你觉得我烦,怕我吵着你。”
“……想得挺周到啊,”凌随波双臂环x,挑眉笑道:“你这么听她的话?”
“当然!苏姐姐可是这里最聪明、最和气,也最漂亮的人!这里谁不喜欢她?”阿纹说道,双眼闪闪发亮,“我自然要听她的话啦,哎,我要是早生十年就好了!”
他完全忘了苏姐姐的嘱咐,一PGU坐在凌随波身边,双手托腮,连连叹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阿纹瞄凌随波一眼,很有兴致地给他讲:“凌大哥你是从别洲来的所以不知道,但是在我们碧云洲,很多人都很仰慕苏姐姐!可惜前不久她订了亲,很快就要嫁给丹青阁的大弟子陆醒,丹青阁为了求娶苏姐姐,把丹青阁的至宝都拿出来做聘礼了。”
“是么?什么至宝?”凌随波若无其事地问。
“好像……好像是什么挽月晴岚!”阿纹一拍脑袋,叫道,“对,就是这个,听说是一支笔,丹青阁嘛,弟子都喜欢舞文弄墨的,连宝贝都是什么笔啊砚的,很没劲——哎呀!乖乖不得了,我怎么说了这么多!”
阿纹突然反应过来,站起身吐吐舌头,“我得去看看明老,凌大哥咱们下回再聊。”
他一溜烟跑了,凌随波似笑非笑地理了理衣摆,目光落到远处的那道窈窕背影上。
树影摇曳中,她已经上了那座独木桥,越过金辉斑驳的沼泽地,快步往深G0u方向去了。
苏黛过了吊桥,将埋在枯林内的带刺藤网重新布置一遍,又在土里多洒了些蒺藜、木角钩,只留出细细弯弯的一径,免得自己人撤退时被无处不在的尖钩倒刺伤到脚。
不一会儿赵三和李长安一行人如期归来,大伙儿平安进了沼泽,说说笑笑往村寨走。
林中炊烟正浓,被晚风送到半空,又飘飘渺渺化入暮sE中,东方山顶上一轮淡淡的月影yu遮还羞现出弧弯,晚霞早倦,散成片片轻薄云纱铺在天边。
村寨里这会儿热闹了起来,青芜领着几个人在灶台边忙碌,苏黛自觉腹中饥饿,走过去舀水洗了手,拿起簸箕内一个烙饼咬一口。
阿纹看见她,自觉地跑过来,“苏姐姐!”
“嗯,”苏黛问道,“明老醒了没有?”
“半个时辰前醒了,凌大哥都进去好一阵子啦!”
“那就好,”苏黛想了想,对阿纹道:“开饭还有一会儿,我瞧你们几个孩子也没事做,不如把咱们准备的水和食物先搬一些到车里。”
“这么说你已经完工了?太好了!”阿纹欢呼一声,接着又问:“这会儿就去搬吗?这么急?”
苏黛笑道:“咱们时间不多了,结界关闭只剩不到九天,早做准备,一旦要出发,到时就不会忙中出错——你们先搬着,我一会儿就来。”
阿纹应了一声,跑开去找人搬东西,苏黛咬着烙饼,目光在明老棚屋跟前巡来巡去。
棚屋的帘子是放下的,下摆随风轻荡着,偶尔露出一道缝隙,但天sE黯淡,屋里更是黑乎乎的,情形如何根本看不清。
也不知明老和凌随波谈得怎样了,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完事,应该……还算顺利吧?
苏黛心下有隐隐的担心,匆匆咬了几口饼,离了灶台往这边走。
没走几步,棚屋的布帘猛地鼓荡起来,接着明老一声暴喝从里面传出,一GU强烈的气流滚滚如浪,以草棚为中心,惊风卷叶呼啸排开,苏黛首当其冲,被卷入半空,狠狠撞在旁边一株粗壮的大树上,痛不可遏。
砂石漫空,碎屑横飞,狂暴的气波延伸开去,周围几座草棚呼啦啦倒塌,巨响吞没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阿纹等几个正往谷地搬运东西的小孩听见了这边的声响,扭头便往回跑。
李长安、赵三等人顶着气流冲过来,扶起苏黛。
所幸风暴很快止歇,大家惊疑不定,齐齐看向明老棚屋。残叶飘飞,沙尘渐息,满地狼藉中,那座草棚竟然奇迹般完好无损。
李长安牙关格格响着,握紧双拳走上前,一把掀开轻轻颠荡的帘子。
灰暗之中凌随波高大的身形静静伫立着,明风觉倒卧在他脚边,鲜血蜿蜒淌开,他的佩剑断成几截散在一边,烁着幽暗而Si寂的冷光。
血一下冲到头顶,李长安厉声道:“是你杀的明老?”
听到问话,凌随波缓缓抬起头来。
他薄唇微动,然而并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尚未散去血煞的魔瞳恢恑憰怪,却又美得出奇,嵌在那张刚y深邃的脸庞上,他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像是撕开了一层伪装,暴露出他异界来客的Y暗和凶邪。
李长安只看了他一眼,便被他眸中异光所摄,愣在原地,跟随而至的人们被那瞳光一扫,俱是毛骨悚然,惊惧之下齐声惊呼,不约而同后退数步。
苏黛挣扎着拨开人群,看向凌随波。
鬼魅般的异sE双瞳赫然穿透飞舞的尘硝,一下就攫住了她的心脏。
诡异的安静中,凌随波往前走了一步。
人群惶急而退,有人慌乱中脚绊在碎石上,摔了个仰面朝天。
李长安上前抱住明风觉,把他从凌随波脚下抬开,交给赵三,这才怒视着凌随波,咬牙切齿地问:“你是那个从魔界来的凌随波?”
凌随波不语。谷中夜雾已起,雾气混着沙尘,像隔了一层纱,然而人们脸上的表情和眼里的情绪都能清晰映入他眸中。
仇恨、惊恐、厌恶、忌惮、如临大敌。
他几近透明的瞳中现出一丝晦涩难明的波动,目光缓缓巡过人群,在阿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人群中的苏黛身上。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下颌微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倨傲道:“正是。”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