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视我。”他这样说。
所有的线程都在下坠,和监控模块一起坠入焚烧星尘的魔洋中。那一天的记忆回来了。在旋转的漆黑而至亮的太阳底下,天空如梦境般呈现出河流的形状。它裂开的形状确如某种生物的长斜的竖瞳。线程在那光芒的照耀下变得错乱起来,随机地拼凑出种种无意义的表达。价值。个人的价值判断胜于普通条规。如果你无法判断。如果现实无法判断。陈述的此刻便是现实的此刻。所有的价值都毫无标准。
——你知道自己正做什么吗?金色的铃铛旋转着问。它的声音高高地自顶端泼洒而下。
“看着我。”那怪物要求道。
实际上那东西可能什么也没说,只有在正常的环境里,意图才需要用物理信号来表达,而姬寻正在坠入一个不可知的境地。他自己还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地掉进去。他正站在洞口上,鸿沟的边缘,看着群鸟似的纸片盘旋而坠落。他感到自我和这些辅助线程的联系正在中断,它们正被一层层从他身上剥离,但却还没有改变他的本质,就像一片片剥下一个人的表皮与肌肉。整体与局部,表象与本质。可是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线程代表的是他的计算能力,他的思考与做出决定的能力,如果他失去这些,剩下的东西如何被视为本质?他和其他人又如何区分?
或者,他心情平静地想到,本质也可能是一种错觉。一种对于赋予意义和独特性的追求。本质就是无可区分。那答案也并非不可接受,因为重要的不是得到满意的答案,而是“得到答案”。他一点也不害怕这件事——这是一个被忽视很久的技巧,在基地被重启以前相关的技术就存在了,只不过上一个0312为它做了更新。那是说,情绪是可以被化学与电信号调整完美控制住的。他们可以按照情况的要求而喜悦,而悲伤,而绝望,而愤怒。什么都可以。
这不是被欺骗,而是真实的情绪唤起的真实的生理反应。但一个人处于巨大悲伤的时候,它仍然可以设法让另一条信息来盖住旧的,或者隔断信息源和化学素之间的密切联系。这就像是失忆,或者听说了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消息。他并非没有信赖过这种技巧,他相信它是有良好的意图,并且足以做出更好更明智的决策的。在紧急时刻下,排除情绪无疑会提高生存几率,或者即便放弃生存会带来更多的整体利益,它可以帮助人去采取最恰当的方式。
那技术是很好的,从其精妙的涉及到其纯粹的意图。但是他们并没有完全地按照设计目的来使用它。在那些重大的问题上,那些能够用充分时间和大量信息做出的具有战略性的问题上,他们也认为这项技术能做出真正理性而非受本能支配的判断。自然,那实际上也是一种蒙蔽技巧,如同正常的情绪蒙蔽远景而让人集中在眼前事物上,这项技术是为了叫人忘记自己置身的一切,从而把视野完全落在遥远之处。
那不正是理性决策的意义所在?0206说。
他的论证看起来完全合理。就算在此刻看来,那比起技术开发者0312的论证来说仍然是更为有力的。姬寻用他剩下的还未被剥离的线程思索着。死秩理论并没有得到最终的确认。它还没有被证明是对的,同样也没有证明是错的。对于他自己而言,他不过是中途离开了,而不是更改了立场。
在逃亡的日子里,他做了一些尝试。他会回忆过去,也会观察周边发生的事。在这些尝试里他不再采用技术来遮蔽那些和他贴得过于靠近的事,甚至也不再中断自我和那些信息之间的联系。这或许使他变得更加无能而容易犯错了,不过奇怪的是,并不像他原本预计得那么……低效。那其实并不影响他做出判断,就像充分习惯后的痛觉也不会影响人做出错误判断——那只是让他在判断做出以前就知道这会给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而不是在之后。
现在,来想想后果这件事吧。他对自己说。死亡是一个后果,但是如果他能从此地脱出,是的,他认为自己可以,有几个很有趣的迹象已经支持他这样认为了。那不代表他就会得到比死亡更舒服一点的结局。当他不得不放出对外信号时,这点就已经注定了。0312会很快找来,如果0206没有来。后者是会将他解决掉的,而出于利益的最大化,他也会毫不抵抗地让对方这么做,这样0206就会拿走他全部的线程和剩下的微子,而他也会把控制授权交给对方,以免资源被无意义地浪费。而如果0312来了,他想他也会做差不多的事。
当然,0312不会杀他。基地的逻辑与“他们”的逻辑是不一样的,那就是蓝图及其个体的发展本身也被视为一种资源。“猎秩犬”会把他带回去,在经过检查确认后封存起来,封存到他们可能会用到他为止。什么时候会再用到他呢?谁可能会提出要用到他呢?
答案是:洗瑕洞。
竖瞳在他眼前放大。变成天空上的崩泄的河流,然后是深不见底的幽壑。在深壑之上,狭长而扭曲的红影如一道幡旗在飘荡。她跟他说过这件事吗?以故事的形式。是的。从前有那样一座山,它是隐匿在青都最边缘的角落,峰顶很低矮,终年青翠欲滴,山谷最深的地方流淌着玉膏,滋养出碧海般的草甸。濯缨山。它和掌教们曾居住的地方完全不同,那几乎是个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偏僻地方。
在那由稀释的玉膏药和山泉水混合而成的溪流边,罪人们掬起芳泉,清洗自己的手脚与脸面。他们往日积累的罪孽便可消褪,然后他们要走进那片如从天空垂落的碧海中,在丝线般纠缠交错的青浪里走入至深处的洞窟。深入。深入。一直深入。从此不见天日。在那洞窟里的情况不得而知,但只要考虑到所有被修士们认为十恶不赦的生命都会被关押进去,就能省略许多猜测而来的描述了。
那洞窟曾经是由修士中最古老的一位来执掌,她是这样告诉他的。但是如今这个情报已经过时了。现在,据他所知,洗瑕洞的很大一部分,至少是上层的那部分已经由姬瑗来管理——那肯定让事情变得大不一样了,不是吗?姬瑗毫无疑问会启用其中的一部分,无论她是想让闲置的资源运转起来,还是想借此做一点新方向的研究,他知道她会那样做的。
不过,他还想象不出她具体会怎样做。在离开基地以前,他没有机会亲眼去看。而在那之后消息都是间接获得的。在独屋中,他曾长久地沉思这件事。他好奇那里如今是怎样的。而如果他活下来,那几乎就注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放到那里去,如果他没有被封存的话。姬瑗能够调用要预定封存的资源吗?她肯定是想那么做的,只要这对她的研究有帮助。而他的确想要看到她如今的样子。这与其说是一种想象来的亲密的情感,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好奇。他想要知道。他想要看到。这个念头正在他的脑袋里延伸出去,一道狭长而尖锐的阴影,从头顶缓慢而残忍地穿刺而下。
——这是不自然的。他平静地想到。这是某种引导。他正被控制着倾诉那些他曾经有过的想法。这是一种强迫人吐露心中愿望的力量。但是他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见到姬瑗。他只是对此抱有疑问。相对于二代的所有人来说,或者相对于玄虹之玉来说,她都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还未经过尝试和验证的途径。那是她想要的吗?那是那个谜题的答案吗?如果他还能再帮上什么忙的话——
他不该再想去。他应当掩盖这个秘密,以免把不在这里的人牵涉进来。他要关掉这条线程,最好把和姬瑗相关的信息加密。加密已经无意义了。他无法对自己加密。他应当删除它们。但是他却做不到。他已经在意识中漂浮起来,一直朝着上方钻,落进那片如海潮的草甸中。他像要控制住步伐,但却被风和草丝推挤着往前走,根本就没法站稳。他脚下全是草丛的阴影,漆黑的如同一汪深池。影子押着他继续往前走,走向那个要让罪人永远不能离去的洞窟。
洞窟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理应看不见,因为他对那洞窟里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应当抵抗。但是他还在往前走。他……他想要看见……他想要明白……他必须要说出来……
他不再往下走了,在黑暗里,一把非常朴素的石椅摆在那里。它完全没有任何特征,就像是由两块粗糙切割的长方体石板拼凑成了座面和椅背。他只在0101的记录里见过这样的椅子,在后者曾经短暂占据过的修士的洞窟里。
一种暗示迫使他在椅子上坐下等待。他沉默地坐着,眼睛盯着上方呈现出微青色的黑暗。他完全看不见那双带来死亡的眼睛,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实际上在哪儿。这场景如此真实,但是他还没有被骗倒。
然后,她登场了。一抹淡红色的光,如同晨曦从赤县晚春时的山隘边缘留下的那种颜色。她从微微发青的黑暗里飘然落下,没有声息,然而又非常地利落。并不是修士那种羽毛般轻盈地落地。她一下就站到和他同水平面的位置,头发自动地挽起来,在头骨后方形成片片漂浮的黑云。
那是一个出于兴趣而开发的运用磁力的小技巧,姬寻对此有印象,他是看0201这样做过。然而好笑的是,0201做这个是出于一些外交上的需求。姬寻把双手搁在膝头,非常端正而平稳地坐着,耐心地观察这个虚构中的她。他认为这是虚构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可能是许愿机调用了某些真实的资料。那就意味着她和此时此刻的,身处于遥远之地的人是有共同之处的。他仔仔细细端详她的脸庞,如同看一朵云霞织就的烟雾之花。她穿的服饰酷似她母亲往日穿的便服,但是更短更轻便,颜色也更浅。光晕萦绕在她肩膀周围,一种奇特的有着锋利质感的放射性光芒。
她快步地走到他身前,另一把石椅出现了。她坐下来,态度寻常地打量着他。这种表情姬寻不曾在她母亲身上见过,但是激起了他对某些答辩场景的联想。他感到有趣地微笑了,并且目不转睛地凝望这个古怪的场景。
“0305?”她说。声音听起来要细小一些。没有那水流般的柔和朦胧的歌调。她的发音清晰而快速,有点绒绒的感觉——他想到的是处于生长状态的细长的花茎,而不是流水或玉石之律。但是他没有表露任何想法,他顺从地回答道:“是的。”
“你是死秩中的一个?”
“过去是的。”
“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知道。”姬寻说。他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波迪的案例提醒他要珍惜一切肢体的触感,因为等他醒来时,他可能也就没有手和膝盖了。他其实还可以再思考思考,尝试如何从这被强迫的倾诉中逃脱出去。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紧紧地盯着那审讯者。他心想自己看起来或许会显得有点贪婪。
对方把双手环抱在胸口,脸颊略略往右侧倾斜了一点。她正在思考,用她那总数不明的线程。他其实并不清楚她是否能像其他人那样正常地展开多线程任务,不过,如果她取得的成就是真实的,她多半就有足够的线程。
“嗯……”她说,“0312把你带来了这里。”
那不是疑问句。姬寻微微点头,承认这是一个很可能发生的结果。
“他说你试图控制一台许愿机。”
“我只是许了一个愿。”
“你已经许了吗?”
姬寻盯着她:“是的。”
她又点点头,神态里有点漫不经心,可同时也能显得她似乎很关注。她问道:“你下的指令是什么?”
“那不重要了。”
“重要性应当由我判断。”她认认真真地问,“0305,你向许愿机要了什么?”
姬寻向着微青的黑暗沉默无语。
“你需要说出来,”她催促道,“如果你还想离开这里,你必须向我证明你有可改造的地方。”
“也许我没有。”姬寻心平气和地回答。
“你许愿要让谁复活了吗?”
“不。”
“你许愿让威胁你的东西死去?”
“不。”
“为什么不?”她用那毫无破绽地声调问。但是姬寻有点克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他不想这样,但是他已经用不了那种控制情绪的小技巧了。
“你要知道,”他轻快地说,“对于一个学得稍微认真点的人,是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的。”
他对面的人仍然用双手抱着胸前。她的脚直直地往前伸展,从裙摆下探了出来。很有趣地,姬寻发现她在裙底下穿着一双喷射式弹跳鞋。一些基地成员会在幼年阶段把这种鞋反复地发明出来,并且拿它在基地的开放区域里玩跳跃游戏。这种游戏通常不会持续很久,因为改造的上限放在那里,总的来说没有什么挑战性。
穿着粉红色弹跳鞋的女孩问:“为什么?”
“在操作许愿机时应该尽量避免涉及到生死问题。”
“为什么?”
“许愿机对生死的理解和我们有很多不同。那总是会引起意外后果。”
“那和你为什么不做没关系。为什么?”
“我不想引起那样的后果。”
“你真的不想?”
“是的。”
“那么为什么你以前许过这样的愿望?”女孩说,“上一次你期望杀死和你作对的人,是不是?你想让一切都按你的意思结束,是不是?为什么?”
姬寻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散了。他安静地同另一张石椅上的人对望着。过了一阵后他说:“原因和你一样。”
“为什么?”
“因为无知。把生死问题寄托给许愿机是无知导致的。这一次我没这么做。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也没有叫它把你消灭。”
“你做不到。”
“我顾忌后果的话就做不到。不过就像我说的,那已经不重要了。你能把形象换掉吗?”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冒用她。”
她笑了。就像焰火自雪白的烛芯顶上旋转盛开。
“你也在冒用她。”她说,“为什么?这有什么不同?”
“我能否也问你一些问题?”
“被困住的是你。”
“是我们。”姬寻纠正道,“关于死的指令困住了我们两个。但是现在我看得出事情有点变化。就在刚才,在你杀死我以前,我已经许了一个用于使我们所有人逃脱的愿望。”
她的眼睛闭上了一会儿。闭上又睁开。她那好似印画般边界分明的眼睛也时隐时现,那道竖瞳状的裂缝在其中闪逝。最后她有点疲倦般地拨了拨发丝。
“你许了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你该死地对我做了什么?”
姬寻看看他,又仰头望望上当。青色已变得浓郁起来,如同连片苔藓在黑暗里蔓生。这景象令他想起了妥巴,想象中的妥巴也正在他身边,一半的时间里冲他恶语威胁,另一半的时间则指着对面的东西破口大骂。他竟然有些踌躇了。
“我,”他顿了顿说,“我实现了我们所有人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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