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走出隧道的时候发现,陈伟正在和那个抽烟的男人聊天。
明明只是分开半小时的时间,这个号称情况不对就会去报警的家伙,不知如何已经跟抽烟男打成了一片,两人说说笑笑,简直如同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周同学,这么快就谈好了吗?”
听到这家伙颇有些意犹未尽感觉的问话,周雨的心情更加糟糕了。他沉着脸说:“走了。”
“啊,你们这就走了吗?”
开口的人竟然是那个抽烟男。他颇为惋惜地对陈伟说:“还没来得及给你说说那两部,今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面了。”
“没关系,等我回去看了以后再说吧,反正已经加了好友,要聊天用手机就可以了。”
带着爽朗的笑容,陈伟跟抽烟男依依惜别。在这整个过程中,周雨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两个。当陈伟过来扶他时,他也仍旧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
“怎么了吗?”
“刚才那一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吗?”
“不是。只是刚好有共同爱好而已,那个人功夫电影的爱好者,刚才是在和我聊上世纪的武打片。说实话他还挺渊博的,有好几部片子我听都没听过,只好勉强假装知道剧情的样子。”
“很喜欢武打片的流浪汉啊……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方,还有兴趣谈这些吗?”
“……慢着,周同学,你好像对这里的情况有误解。”
明明是第一次来的陈伟,反而挑起了眉毛,用讶异的目光看着周雨:“这里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是因为经济困难才住进来的。”
“是吗?”
因为还在烦心桑莲的事情,周雨只是随口应答着。坦白地说,他对于出租屋内的普通人一点也不关心。他们的来历,目的,命运,如今都没有桑莲的话来得重要。
虽然他的态度相当冷漠,陈伟却依旧用聊闲天似的语调说:“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离家出走者。像刚才那个男人,本身收入和职业都很不错,只是因为受不了家庭暴力才跑掉的。”
“……家庭暴力?”
“嗯,据他说是妻子非常凶悍,甚至会因为没有拿到全勤奖而用菜刀追砍他。”
周雨哑然地摇头,最后说:“那样的话就起诉离婚好了。”
“没有那么容易。女方的父母是他的授业恩师,人情上就很难过去,还有房子和财产的分割问题,而且因为这种事离婚,对自己的声誉也是损害……”
“懦夫的借口罢了。”
“哈哈,那我也没法反驳,不过人就是有各种各样的弱点和困难嘛。”陈伟说,“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起初他为了逃避回家而总是停留在车站里,结果无意间听说车站底下有这么一个地方,就姑且来这里容身。这里的人互相不会关心,也不过问彼此的身份,待得久了以后反倒觉得很自在,所以就住到了现在。里面的其他人也是类似的情况,有因为家庭问题离家出走的学生,主妇,也有事业或情场失意而开始躲避社会的人。”
“还真是问题人士集中营。”
“嗯,按照那位家暴受害者先生的说法,这个地方有种特别的魔力,会吸引无家可归的人自己找来。虽然环境很糟糕,住在里面却觉得让人没有烦恼——这么说来,简直就像是一所后现代的修道院。是不是和你的毕设题材很相称?”
突然提起这个连周雨自己都快要忘掉的借口后,陈伟又问道:“所以,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进去和这里的主人谈话了吗?结果如何?我对这里的创设者也很好奇,为何会想到经营这种地方呢?”陈伟耸耸肩说,“可惜他好像不太愿意见我。”
“跟你这种家伙见面,绝对会被烦死的。”
“那也不一定。虽然不讨周同学你喜欢,其实我在人际交往还是挺有信心的。通常来说,只要是我想接触的人,都可以很顺利地成为朋友。”
“多余。朋友只需要几个合得来的就够了,没必要去特意讨好所有人。”
陈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因为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周雨转口问道:“陈同学,你听说过‘真如’这个词吗?”
“你指的是哪两个字?真实的真,如此的如吗?”
“大概是这两个字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啊,也是佛教的术语。怎么说呢,这是是很难用三言两语来解释清楚的概念。非要说的话,真如就是世间万物的本质。真就是真实本相,如就是恒定如常。据说真如就是师尊佛祖所拥有的境界。”
“就是全知全能吗?”
“不,我想是完全相反的东西吧。”
陈伟沉吟了一会儿说:“真如的另一个译法是‘本无’。想要达到万物皆有的本质,就要舍弃自身的独特,也即是‘我’的存在。所以与其说真如是洞见一切,不如说是舍弃了一切。无我,无物,这就是所谓的‘真如’。”
“这种事,人类真能做得到吗?完全违背大脑的思维结构吧?”
“所以就有了涅槃的概念啊。要达到无,唯一的路径就是寂灭,寂是没有烦恼,灭则是没有生死。像是这样既没有自我,也没有死生,那就是万物本来的状态,是至高层阶的智慧……”
“——那只是纯粹的死而已。”
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后,周雨自己都因为意外而呆住了。陈伟倒是很平静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吧。不会死的事物只有一种,那就是原本就没有活过的东西。那和得到生命以后再死去有区别吗?那种境界高明在哪里?”
不知不觉间,周雨停下了脚步。扶着他的陈伟也不得不随之驻足。
“把整个过程都予以否定和抛弃,只关注到起点和终点,这件事没有任何智慧可言。婴儿一出生就死掉的话,诞生的意义何在?干脆就取消医生这个职业吧,把人放血放到死就好了。”
胸中有着无以名状的刺痛和愤怒。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鞭促着言语流出口齿,他已无法分辨。
“割舍所有的过程,追求最简单的答案……像这样的话,食物链也没必要存在,直接像蚯蚓一样吃土就可以了,是吧?毫无意义的夺和予,反复循环的始与末,如果没有中间的事物加以填充,那就是无死无生的混沌。”
原本怀着强烈情感而倾诉出来的言辞,越是说到后面,反而变得越发冷静。那操纵唇齿的已经不是思维和意志,而是“这具躯体”本身。
“我不承认这种‘愿’。”
轻盈如蝶翼的声音,自发地下达结论。旁边的陈伟也像是因为惊讶而怔住了。
“既非永有的‘序’,也非永无的‘死’,像这种空虚无聊的祈愿,还不如一只祈求玻璃缸的蝼蚁来得实际。随便他轮转几次好了,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神会应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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