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小时后,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了荒野。火车极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伴随着快速往后方掠去的大片野地,那枯燥的景象使人很快就感到困乏。
坐在窗前的周雨,一边抵挡睡意,一边在心中思索着几个问题。
在今夜出行以前,他从未产生过离开米根竹市的念头。就算是暑假、寒假,周妤也一次都没有在日记里提起过思念故乡,准备回老家度假之类的话。他曾以为这是因为周妤在家乡无可留恋,然而如今仔细回想,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米根竹市具体的位置。
确实,这里是“国内”的城市,但到底是在西部、中部还是东部?是南方还是北方?在行政区划上又属于哪里?像这些理所当然应该具备的基础认知,他既不知道答案,以前竟然也从来没有想起去查询过,就像是脑海中关于此事的角落被蒙上了一层黑布。直到坐上火车,亲眼目睹到城外景象时,这些念头才逐渐从混沌中浮现出来。
“你需要喝点水吗?”坐在她对面的李理问道。
周雨摇头说:“我不渴。”
“我只是希望你别在这个时刻睡着。”
“你和周妤不是朋友吗?见一见她也没什么不好吧?”
周雨几乎是故意刁难地这么问着。对此,李理只是抱着手臂说:“我并不为此烦恼,先生。关于你在人格上的小问题,只需要一瓶喷雾就能解决。我随身带着呢。”
“等下,你把这种东西带过安检了吗?”
作为回答,李理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中,果真从里边拿出一个香水瓶似的玻璃喷雾容器。
“如我先前所说,本市的安检只是一个摆设。然而,我不推荐你在机场、地铁站或其他公共场合采取任何极端行动。倘使在无人之处,哪怕你爆破了整条街道,也绝不会受到法律惩惩罚。那儿也许会在第二天恢复原状,或者变成别的建筑群。但是若被公众目击,你将无路可逃。”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两年以前我见证了一次公开的领主暴动。这很罕见,但并非前所未有。也许是为了扩张领地,也许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尽管这两者都毫无实际效益——最后遭到了当地街道派出所的镇压。”
“你是说,像奥斯尔那样的领主吗?”
“也许不那么特别,但性质上来说,是的。”
“他被公安制伏了?”
“我恐怕他至今仍因袭警而在监狱里服刑,先生。”李理说,“你看,这座城市的规则如此。你大可以兴风作浪,唯独两种错不可犯下:得罪守卫和偷税不交。”
周雨很想问问后面一个经验李理是如何得来的,但在他开口以前,车厢另一头的老人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老人穿着一身老旧的白背心,在车厢里踱步而走,看起来就像是在公园散步一般。当他走到两人附近时,十分自然地跟他们打起了招呼。
出于礼貌,周雨也扶住床栏起身应答。老头摆手说:“你坐,你坐。小囡莫跟我老头客气。”
周雨坐了回去,向李理投以疑问的眼神。他不知道这个登上列车的老人究竟是何性质,也无法确定是否应该跟对方交谈下去。
坐在对面的李理看起来似乎很没有太多警觉,她微笑着邀请老人坐下谈话。两人先是谈起天气,饮食,然后是各自出行的目的。老人自称刚刚病愈,想要前往外地探望子女。
“后头日子不多了,”他缓缓地说,“再不去,走不动了。”
“哪儿的话,您看着年轻呢。”
听到李理的回答,周雨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惊奇地发现,当李理跟这个老人说话时,她的神态、肢体语言,乃至于说话的腔调都改变了。这会儿她笑得像个高考刚结束的毕业生。
老人谈性很浓,似乎不打算马上离开,反而跟李理谈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生活。因为不是很擅长和老人交流,周雨只好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虽然乘上了这辆奇怪的火车,老人的言语里却没什么奇怪之处。就像是天底下绝大多数暮年的孤寡独居者一样,他用唠叨枯燥的词句反复回忆自己在钢铁厂工作的生涯。其中确然有些比较有意思的片段,但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些琐碎的小事与蜚短流长。
起初周雨还尽量礼貌地保持倾听,数分钟后却已经无法控制地走起神来。为了不让老者起疑,他一直把戴着手套的右手压在身后的床垫上。维持这个姿势令他的手腕很不舒服,于是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活动关节,一边用余光观察侧窗外的风景。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连绵的山景。并非高峰绝壑,只是相当秀气的小山。月亮越过山尖,将清辉洒向尘世,山脊线上因此而有了一条毛糙的银边。
看着这一幕,周雨有种强烈的既视感。他明明觉得自己应该是比较熟悉城市,而对乡间风土所知甚少,唯独在看到这幕月夜山景时,唇边上就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山。月亮。银白的线。飞舞的双蝶。
脑海中浮现出的幻景,无法与自己记忆的任何一处相吻合,那恐怕是无意间残留在记忆里的梦境画面。
出神之间,遥远的山坳里依稀浮现出灯火。
并非萤火或村落,那如鱼鳞梳齿般整齐的上下排布,无疑是座现代化的城市。
“我们快到了。”
不时应和着老人言语,似乎相谈甚欢的李理,此时忽然开口说:“叔叔也要在这里下车吗?”
老人笑着摇头:“不下,不下。我要去的是——”
周雨怔了一下。
“抱歉,刚才没有听清楚。”李理说,“叔叔准备去哪里?”
“我去的是……”
老人的口如哑剧表演般无声地开合着,光看他的表情,仿佛真的在响亮地报出某个地名。
“地方可远呐!坐一天一夜不见得到。大女儿在……,二女儿也住在……,儿子么到……上班。”
像是接触不良的耳机,他时断时续地发出声音。脸上兴高采烈的神情,令倾听的两人都保持着静默。
最后,李理说:“我也去那里旅游过,是个好地方。”
老人呵呵地笑了。他的皱纹舒展,嘴角向两侧延开,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僵止在原地。并非是刻意地绷住身体,而是真正地,如同荧幕上的角色被按下了暂停键,老人始终停留在发笑的瞬间。
意识到情况异常,周雨本能地伸出手,探向老人的鼻下。那里没有呼吸。
老人凝固地笑着,没有露出一点窒息的痛苦。为了验证周全,周雨又检查了他的脉搏与心跳。
“……李理,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从刚才开始就安静坐在原位的旅伴。她的脸上带着早已预见此景的平静。
“他还没有死,如果你想问这点的话。”她说,“但那不会有很大区别。先生,现在请你仔细听,我们已经在过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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