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儿碗自听荆石说得旧事,便是一路嬉闹不休,时时问上几句闲话。荆石若不肯答,便要跳上背去瘙痒挠脖。直至进得东泉村里,料是骨儿碗不想人前失了威风,方才自荆石背上溜下,在前昂首领路。他背上原来缝一皮套,可将木棍竖起抽放。先前赖在荆石身上,便是收棍于套,此刻又抽出来扛在肩头,跃步摇臂,极是神气。
此时荆石已知东泉村内多是新生僬民,貌虽与中村居者无差,实际懵懂憨厚,不谙诡诈。每逢骨儿碗来到,则以为废舟使者,敬若神明。骨儿碗纵有夸大吹嘘,亦是深信不疑。
荆石本来不好闲事,见骨儿碗在此甚是得意,而废舟、水花又皆知情,便任这金毛儿自行玩闹。纵然听得村民议论自己,也浑作未觉之态,只嘱骨儿碗在村内借一处空屋留宿。
僬民既生于海,亦无婚配之说。若有彼此秉性相合者,亦可共居同处,多数仍是独居一屋,自行其是。如此天长日久,村中多有旧户空屋遗留,寻来一宿并不为难。当日两人便共歇一屋,又借村中水食,安闲修养半日。
骨儿碗虽不惯群居,偏偏爱同人说话,先前半月与荆石结伴游山,已是颇为枯闷,此刻周遭人烟密集,哪里还耐得住寂寞,见荆石歇在屋中,当即溜到村中玩耍闲逛。正逢前日暴雨,村内一群闲儿觅得泥坑,便分作两队,捞里头的淤泥打仗。骨儿碗赶了个巧,也混进去一通胡搅,耗到天色将昏,方才跑去近处湖中洗了身上泥污,懒洋洋归往村屋。进得屋中,却看荆石趴伏桌前,尚在小睡,颈间隐隐露得一截白绳。
骨儿碗见得此景,心中又是好奇难禁。当下轻搁木棍,悄祟祟爬上桌去,将那白绳一点点往外处捞。好半天将里头重物提将出来,定睛一看,竟是系了颗长柄的野梨,不由惊得钳口结舌。正是呆呆相看,荆石却抬起头道:“还想看吗?”
骨儿碗给他捉个正着,不免羞恼面红,好在僬侥遍体覆毛,倒也瞧不明显。但见荆石对他露笑,只气得蹦跳道:“你骗俺!你骗俺!怎地在脖子上系个大梨!”
荆石信手将梨摘下,递与他道:“以后不可再动我随身事物。”
骨儿碗抱得野梨,几口啃得干净,又气呼呼道:“俺又不偷你的,怎地瞧上一眼都不成?你让俺瞧个明白,自然便不动了。”
荆石道:“当真不动?”
骨儿碗气咻咻赌誓道:“俺若动了,便叫女鬼夜里寻来。”
荆石听他此话,便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环,递给他道:“这是我平日系颈之物。”
骨儿碗伸手捞过,举在手中左瞧右看,见这玉环白若乳脂,莹然润光,美则美矣,实也无甚稀奇,便道:“藏藏掩掩,俺还道是甚稀罕,怎地又是石头。”便老实将玉环交出。
荆石道:“本来并非奇珍,只因长辈所赐,不便示人于前。你也不可同旁人说起。”便将玉环缠回绳上,照旧挂在颈间。
骨儿碗瘪嘴道:“既是旁人送的,怎地又不让看?又不让说?”
荆石看他一眼道:“此玉不可轻易损碎。你平日好动,恐怕损坏,是以不给你看。”说罢便不理骨儿碗打滚撒泼,顾自取书作画。埋头画得一阵,忽而手中顿笔,沉吟凝思,神态甚是凝重。
骨儿碗本憋闷气,陡见他如此神态,耐不住心性道:“新官儿,你怎地不画了?”如此连叫几回,荆石方才回过神来,应声道:“方才想起些事。”便再不提此事。
两人在东泉村居得数日,将村中民户逐一点得名姓,编撰成册。荆石对册识人,不消半日光景,已将数百人尽数识得,问询平日耕牧,皆是随性而为。当下荆石点得几名稍长者,携其盘点库存,估略冬藏用度。
荆石与骨儿碗连日相处,已知僬民力大体轻,罕得病瘟,非止身健远胜陆人,甚而平日所食所用,亦比陆人少得三五成,大悖世间常理。他虽有心一探,奈何僬民死而化水,无冢无尸,欲行仵事亦不可为。但以僬民定量而估,东泉村所储谷粮亦有所短,问以村人,皆称是赖中村接济,再有不足,则群游山海,猎鱼捕熊,挨过冬荒时日。
荆石听罢,亦不置评,先令村人取碗分量,以十日为计,令其定时而耗,不得无故多耗。又设三名最长者为库官,但凡存取皆经其手,有所书录。村人口中虽是答应,但观神态举止,俱是新奇好玩,全然未当回事。荆石看得分明,知是僬民天性使然,并不多言恐吓,只道:“一月之后,我来此处复查。如是出入过大,又和书录对不上,便要罚你们了。”
村人依依应诺,俄而又是手舞足蹈,暗中打闹。荆石视若未睹,只将书录交与库官,交代出入记法。待得诸事妥当,方才又背行囊,同骨儿碗出得村去。
两人离了东泉村,再入岛北山中游觅,此去便是整整一月光景。期间秋露凝白,北风渐凛。待将北面峰岭游遍,山上已是冬寒初至,遍处清萧。两人甫离村落,骨儿碗尚劝荆石早归官栈,待得数日一过,也知荆石心意甚坚,又极耐野中苦寒,却也无计可施。到得相处日久,却也更生亲近,时时挂在他颈上耍玩。
那日两人行在野中,骨儿碗闲来无聊,戳了荆石小腿道:“新官儿,你来俺岛上恁久,识得俺岛上人,说得俺岛上话,算不得是甚新官儿了。俺且给你换个叫法,你看如何?”
荆石道:“你想叫我什么?”
骨儿碗道:“俺且想想。”便是苦思冥想,好半天方才搔首道:“俺小时遇得旧官儿,只管他叫老头儿。但看你毛儿也黑亮,皮儿也水滑,定算不得老头儿。俺闻你陆上最厉害的便是仙,那俺叫你一声荆仙如何?”
话音刚落,荆石足下略略踉跄,轻咳几声道:“不可胡说。”
骨儿碗挺胸道:“恁是胡说?”
荆石道:“仙为炼气化身,脱离凡胎之辈。纵使陆中修士,亦非人人可称。你不可如此呼我,便叫我新官儿也无妨。”
骨儿碗虽甚不服,但看荆石话语郑重,只得道:“那俺唤你一声荆官儿,如此可成?”
荆石应道:“那也随你。”
两人说话之间,路至岛北野涧,正见涧中绽有白兰,花开六瓣,皎皎如雪,而其叶色呈绛红,独据苍苔之上。荆石虽曾读百篇药书,却不识得此花,以之问询骨儿碗,亦是不知。
僬侥国悬于外海,风土奇异,群岛花木繁多,不乏五年、十年一发者。而僬民空有久寿,多是小儿新兴,除却常见果蔬,旁的便少钻研。荆石同骨儿碗游山一月,虽无迷途之虞,但凡问些怪草怪树,十趟里总来两三趟答不得,尤以山高处为多。荆石既不能从旁口打听,便取一空簿,将所遇草木的时日、方位录下,再取花叶夹入页中为记。至于偶逢单株幼草,不宜摘采者,则先书其貌,再佐以图绘。
他做得多次,骨儿碗亦是司空见惯。一见荆石取簿,便抛下手中木棍,翻身攀下涧壁,要去替荆石取一片朱叶为记。那野涧深约三丈,壁上多有悬岩缓坡,于骨儿碗实如平地一般。荆石知他本事,亦不为他担心,正是埋头记写,却听骨儿碗忽地发一声喊道:“长条条!长条条!”
荆石闻声抬首,便见骨儿碗口衔朱叶,飞也似地蹿石攀藤,吐下叶片道:“荆官儿!长条条咬俺!”
他口中乱嚷,将手臂一伸,往荆石脸前送来。但看他臂上毛茸茸、乱糟糟,一时找不见伤处。荆石察言观色,亦已猜出大概,按了他臂上穴位问道:“是蛇是虫?”
骨儿碗道:“大蛇!黑条条!比俺手粗!”
荆石一听那蛇体庞身粗,反倒神色稍松,蹲身捋开骨儿碗臂毛,找见下头伤口,见其肤上赫然是两排齿痕,孔洞排布均匀,并无粗细分别,更是心头笃定,对骨儿碗道:“此蛇无毒,只是小伤,用清水洗过即可。”
骨儿碗先前惊慌,多因猝不及防之故,此刻过得一阵,见咬伤处不肿不麻,立刻转忧为恼,捞起木棍道:“那臭长虫,俺不过摘片叶子,它却躲在下头咬俺!今趟俺有防备,且去将它脑袋敲个稀巴烂。”
荆石立刻拦他道:“不必,它非毒物,与我们亦无大害。想那花下藏有蛇窝,你过去时将它惊动了。”说罢又望底下石壁,但见叶赤如火,花白胜雪,而后头壁石黢黑沉暗,难见深处蛇影。
僬民体被浓毛,亦是皮粗肉厚,远非陆人能及。骨儿碗虽遭蛇咬,不过破些小皮,待得荆石取水洗过,已然无甚大碍。唯是骨儿碗自觉丢得颜面,甚是不乐。荆石见他如此,也只假作不觉,顾自问他岛上蛇虫品类。
骨儿碗闷闷而答,所提虫豸无非陆中常类,蛇蟒却颇罕有,且多喜伏居地窟,不善攀树,僬民平日高来高去,自然不甚识得。他数罢虫蛇,又道:“俺平日里撞见长条子,都是在外山林里。水花老太婆说外头的长条子都呆得很,咬也咬不死人,深山草沟里却有毒条子,喷气也可毒人,万万不能招惹。荆官儿你这等细皮嫩肉,若遇虎豹,俺还可打得一打,若被毒条子咬一口,俺可救不来了。”
荆石道:“我自然不去深山。”
骨儿碗得他保证,胸中闷气稍舒,行路时又是蹦蹦跳跳,四处拿棒打草。如此走得一阵,忽而以棒指天道:“咦,荆官儿,你看那云儿却怪,可是要下雨了?”
此日晨时,荆石梳发洗面,亦曾仰观天色,见云如鳞斑,高远通透,属晴朗无雨之相。此时听得骨儿碗言语,心中本不取信,谁知仰头一观,却见天色昏蒙,日光黯淡,大片铅云自西而来,势如千浪汹涌,万马奔腾。初看时尚在远处,转眼便已是悬顶盖头,垂垂欲压。
两人见此,皆知雨势不小,忙忙往山壁多岩处赶。还未行出百步,已然狂风袭面,盆雨泼头,慌忙避到树下,却也躲不尽这天河怒溢、汪洋倒倾。
骨儿碗原本蓬毛翘发,被这暴雨一打,顿时全身尽湿,瘦丁丁如落水野狗,气得哇哇大叫,指天怒道:“赖皮!说好的今日天晴,你岂能变卦!”
话音未落,一闪银蛇乍现,正正自他手指处起,穿云裂空,远刺海线。两人尚不及眨眼,便听惊雷轰轰,声响巨震如在耳畔。骨儿碗骇得一跳,待雷声停歇片刻,方才又往空中指点数下,试探那雷霆可是自己招来。眼见并无反应,悄悄松了口气,却不敢再大声喝骂。
荆石见他举止,不免摇头失笑,拍他脑顶道:“树下非是无险之地,先去找个山洞避一避。”
两人急步狂奔,好容易寻得一处凸岩,便在下头避雨。荆石行囊中装得书盒笔袋,俱以油纸密裹,此刻拿出检查,多数幸得无事。正将几张湿纸揭开,忽闻崖外一声巨响,贯耳震听,直如雷霆当头打下。
荆石未防此声,手中不免一抖,险将书页撕下半截。正欲张望声源,却听骨儿碗叫道:“大家伙!大家伙醒了!”其声惊慌,竟是荆石前所未闻。
荆石看他反应出奇,一时不知其指,当即合上书页道:“是谁?“
骨儿碗哇哇急叫,手中比划道:“便是山里那大家伙!废舟老头不曾与你说过么!”话音方落,便听崖外隆隆巨响,分明是雷轰天破,天上却仍晦晦幽幽,不见一星电闪。
荆石再听此声,忽而心中一动,脱口道:“是废舟所说山兽?”
骨儿碗连连点头道:“是,是,便是那大家伙!”说话之间,已然浑身发颤,缩作一团。过不多时,崖外又响一声。此趟荆石早有所备,更是听得清楚,立觉此声细高空旷,与雨初雷响迥然相异。再试以辨位,便知此声并非发于空际,却出山地之下,倒似那岛山腹内有巨鲸游鸣,蛟龙舞啸一般。
他顾自钻研那怪声来处,一时浑忘身周环境。骨儿碗见他又是四处乱走,又是贴地俯听,不禁探头道:“荆官儿,你做甚打算?”
荆石回道:“我想这声音有些意思。”
骨儿碗瞪目吐舌,又晃了晃脑袋道:“俺早知你们陆人耳朵不灵,未想竟聋成这样,倒是成了福气。”
荆石闻言看他一眼道:“此声虽响,也未必及得上电闪雷鸣,你何故如此惧怕?难道你曾见过山兽?”
骨儿碗捂耳道:“废舟老头都未见过那大家伙,俺岂能见得?再说俺非怕它,只是它叫得忒也难听,咝咝啦啦,挠得人骨头缝都痒。俺一听见它叫,脑袋便发疼得紧。”
荆石心中诧然,摇头道:“我听来却和雷震相似,并无你说的那般。”
骨儿碗听得此言,大是欣羡。奈何崖外巨响屡叫不绝,逼得骨儿碗挠头蹬腿,唧唧乱叫,其状甚是可怜。荆石虽欲为其解难,亦无良策可出,只得将其抱在怀中,抚背拍首,聊以安慰。如此过得半日光景,雨势渐歇,其声亦不再响,骨儿碗方才舒得筋骨,揪了荆石衣领乐道:“荆官儿,你陆人当真是浑身没毛,湿了却也不怕。不过这般薄皮,过冬忒也费劲。”
荆石看他无事,松了手道:“方才便是山兽?我闻它雨夜方才出没,何故白日发声?”
骨儿碗挠头道:“俺也不知。像是今日雨大,它便以为是天黑得早了。不过那大家伙喜水,若是天晴,定不出来,平日倒也不碍。”
荆石应了一声,又复凝思无语,过得良久方道:“走吧,出来许多日子,且回官栈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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