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翰精神抖擞地竖起耳朵。他本来对这件事的感兴趣指数只能打六十分。而现在可不同了,“僬侥国”这个词拿到了满分,它的主人拿满了附加分。
“……能问问你们之间的关系吗?”宇普西隆说。
“不能。少逼逼。”
“哎呀,不要这么火气十足嘛……”
宇普西隆还想继续说话,但荆璜已经走开了。他似乎只为了传信才来找宇普西隆,而整个过程里没有表现出多少生气或烦躁。这可大大出乎罗彬瀚的意料,叫他一时忘了追上去问个清楚。在他发呆时莫莫罗冲了上来,双手搭住他的肩膀。
“罗先生,说不定是个好机会!”他热切地说。
“啥机会?”
“你看到玄虹先生刚才的反应了吗?虽然被拍了录像却完全没有生气,跟以前的情况完全不同呢!这说明僬侥国的主人一定对他非常重要!”
罗彬瀚不失冷静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他只是准备实施一次报复性谋杀呢?”
莫莫罗坚决地摇头。罗彬瀚摆脱了他的双手,坐下来慢慢琢磨起这件事。“僬侥”这个词对他并不陌生,但却和宇普西隆描述的很不一致。在那黑猫为他展示的幻梦中,他的确亲眼看到了那些由毛猴组成的村落。可那已是很久以前,很远以外的事了。那梦中的猴岛是否仍然存在?或者变成了另一种他全然不了解的地方?
僬侥。僬侥。当他考虑这件事时另一个记忆片段突然跳进了脑海中。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朝门口的方向张望。
“罗先生,怎么了?”
“没啥。”罗彬瀚说,“老莫,你还记得我们船上的子舱飞行器吗?顶上有个粉红色按钮的那种。”
“我平时很少自己坐子舱飞行器的,罗先生。不过,上次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有那样的按钮。”
罗彬瀚抱着脑袋,开始在记忆里刮搜这件事的痕迹。距离那时又发生了许多,但他总算还未忘却——有些事的确叫他难以忘却。霜尾、茜芮、乔尔法曼……那时不正是乔尔法曼拍下了按钮吗?在那颗恐怖的星球上,乔尔法曼把子舱飞行器变成了一艘唱着童歌的古怪天鹅船。那场面本该叫他没齿难忘,只是他有意不去考虑那一段。霜尾眼下如何了?
“那按钮上有个牌子。”他说,“写着‘僬侥国皇家技术部’之类的玩意儿……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是少爷从僬侥国拿来的?”
莫莫罗眨着眼睛,似乎认为这更加印证了他的主张。坐在罗彬瀚旁边的宇普西隆却说:“能详细解释下吗,罗先生?听起来你和僬侥国似乎另有故事呢。”
罗彬瀚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莫莫罗以前告诉了宇普西隆多少事,但他也感到并无蓄意隐瞒的必要,因此最终还是简略地说了他曾看见的一切。宇普西隆确实毫无惊讶,甚至一点也没有追问那些虫子们的事,而是详细地打听起那艘子舱飞行器的构造和性能。罗彬瀚很快就被他难倒了——雅莱丽伽只教过他基础操作,从未涉及任何技术和维修问题。他只能大略地跟宇普西隆讲讲它的外形,还有那首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童歌。
“唔,确实和我想象里的不太一样。在飞船里放那种咿咿呀呀的歌曲,听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妙。不过,既然你们的船上有僬侥国制造的科技产品,至少说明它确实是一个理识文明,而且跟玄虹之玉的关系也不错……值得一试呢,莫莫罗!那个录像会被发到门城,说不定正是在找玄虹之玉的下落!”
这下莫莫罗再也不可阻挡了。他充满激情地往门口走去,罗彬瀚立刻把他拉回原地。
“罗先生!”
“别听你哥撺掇了老莫。”罗彬瀚说,“你没听少爷说那是啥无远第二基地吗?这他能给啥好脸色?你现在跟他一提,信不信他到门城换了船立刻就跑?我们先试探试探再说。”
“哎呀,突然变得很老道了嘛罗先生!”
罗彬瀚扭头盯住宇普西隆。那永光族条子的幻象也笑眯眯地回望向他。那叫罗彬瀚心里忽然疑窦丛生:从某种角度而言他当然是信任宇普西隆的,一个保卫组织安全的战士,此外还是莫莫罗的兄长,怎会对自己弟弟的朋友怀有恶意?可当罗彬瀚看见此人的笑容时,他便隐隐感到事情并不简单,没准宇普西隆也是假的,是龙变的。至少是暗自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呢,罗先生?我知道的关于僬侥的事已经全部都说了喔。毕竟是中心城刚刚通过的申请,萨法亚也没有拿到多少细节消息。”
“你为什么想让少爷回去?”罗彬瀚没头没脑地问,“那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因为觉得他把自己的心事解决比较好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细节,但是离家出走只能说是最差的办法了……啊,这么说好像显得有点自以为是,我想也有那种无论怎样的不可调和、最后只好让双方都永不相见的情况。不过据我所知,现在无远星的外派人员也在寻找他的下落,并不是为了什么政治目的,只是想确认他的平安而已。”
“你和他们联系过?”
“还没有啦。回来以后都没有联系过,我可不想玄虹之玉把我的船拆了。但是,在碰到你们之前,确实通过法剑和某个无远成员交流过。”
罗彬瀚开始瞪他。宇普西隆视而不见地继续说:“其实比起玄虹之玉不回去的理由,有另一件事我更想知道。”
“啥啊?”
“左手臂啦。从最早无远星提供的资料里,可没有提及他肢体残缺的事,是后来的补充资料里予以修正的。然后呢,明明资料上说他的身体只是一种类似我们的认知现象,并不具备真正的物质合理性,但是只有那条左臂一直没长出来,甚至只能靠非常难买到的约律类专用义肢来替代。我心想这总不会是因为他的个人爱好吧?那么剩下的最大可能性,就是某种法术限制了。他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吗?让他在这种状态下跑到无人照顾的地方去,我也觉得不是什么很好的主意。除此以外……啊,当然还有些政治上的因素,不得不希望他能先回无远星一次。抱歉,这个的具体细节我就不方便说了。到时候要是真的引起麻烦,你们就算不想知道也会知道的。”
罗彬瀚有点疑虑地盯着对方,不知自己是否该相信他的说辞。在内心深处他也问自己:这是他应该插手的事吗?莫莫罗希望荆璜回去,宇普西隆希望荆璜回去,法克多半也是如此。看起来似乎谁都希望荆璜回去,除了荆璜自己。那是否意味着这件事确有某种必要性?他,一株无远域珍稀盆栽样本,以着原始生物的认知和经验,该如何评价一位外星神仙和他的宇宙工程师老父亲?这答案绝不会出现在他老家互联网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他可能得去星网上提问才有望得到解答。
他举棋不定,然后听见宇普西隆说:“对了,罗先生,听说你的老家也在无远域吧?”
“啊?”
“虽然罗先生现在看起来也挺开心的……有考虑过回家一趟吗?之前听莫莫罗说你的老家曾经被标记为万虫现象风险区,但是无远的人都去过了,肯定也把风险排除了。应该没有什么隔离需要了吧?哦对了,提起这个,按照惯例程序,我们在碰到万虫现象的幸存目击者时是有一份调查问卷的。正好你现在也没事,顺便就和莫莫罗一起填下吧。”
罗彬瀚晕头晕脑地坐在原地。他的脑袋里还在回想宇普西隆的那句“回家一趟”,旁边的机器人已经替他送来了厚厚一沓纸卷。罗彬瀚匆匆瞄了过去,发现上面尽是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发现万虫现象时与其中心所处的相对位置?你是否和其形成的组织体进行过信息交流?是否向你提及以下几个词汇?
他把整张问卷走马观花式地扫了一遍,联想到的却是自己高中入学前填的心理测试卷。他从没搞懂那张问卷有什么用,只觉得它特别长,不过至少是比入学摸底考的试题好懂些——那完全是个错误的决定不是吗?他和周雨竟然能放在同一个私立高中的同一个重点班,只因为他父亲是董事的朋友。可那毫无意义,痛苦而又毫无意义,封闭式管理的精英名校毕竟没有让人脱胎换骨,他照样天天翻墙出去买冷饮。坏消息还不止一条:周雨是负责给他望风的那个。
罗彬瀚的脑袋里闹哄哄一片。他在木然中又翻过了一页,发现这问卷上居然还有插图。总共十六个插图,在顶部写着:请勾选你在万虫现象发生时目击过的事物。
他把那十六张插图瞄了过去。前三张里的东西叫他一点也认不出来,看着就像某种斑斓怪异的甲壳,或覆满细片的机械。第四张他倒是非常眼熟:一块翡翠般晶莹剔透的石头,雕刻成栩栩如生的地虱造型。他不禁哼了一声,用手指对这张图戳戳点点。
“罗先生,你在干什么?”
“你别管。”罗彬瀚说,“当初要不是这破石头,我怎么会被虫哥绑架?要不是被虫哥绑架,怎么会碰到那小子?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这石头不需要被谴责吗?”
他愤愤地拿起笔,在图片下方打了个勾。紧接着他又看向第五张图。一个首饰盒似的方匣,里头放着零碎的杂物:蠕虫般缠绕扭结的手环、宝石点缀的甲虫戒指、蝇虫造型的耳钉或鼻钉……尽是些昆虫造型的装饰品,看似寻常无奇,瞧久了却又无名生厌。罗彬瀚把笔尖落在它们身上,一个一个地点过去,直到勾出一枚银色的蜻蜓胸针。突然之间他便凝固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银光闪烁的东西。
“不。”他说。
“罗先生?”
罗彬瀚从座位上站起来,抓着那张问卷往外走。在转弯时他的眼角朝外一瞥,看到墙壁上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的世界。那在世界间穿梭的魔女。她那隐晦的祝福,她那恶毒的诅咒,她的未竟然之语终于在他眼前展露。胸针、胸针——银色的蜻蜓胸针——在湖畔黄昏下银光闪烁的胸针!
影子的左手无声地痉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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