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墨涵逆风伫立于山脊鞍部的一棵桐树旁,双手擎着八倍望远镜,梳篦式地搜索东边半个凹凸山。已是秋末冬初了,头顶上的阳光黄得发昏,视野斑驳朦胧。山坡褪去了绿色,桐树们大都落下蜷曲的黄叶,裸下满林子倔强的枝丫,无牵无挂地伸向天空,张扬着浑浑沌沌的肃杀之气。
秋风微起,前方的山坳里卷起几团淡黄透明的飞尘。某一瞬间,陈墨涵似乎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再举目看看天上那轮阴阳怪气的太阳,竟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球,正在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
手有些酸痛。陈墨涵沉重地放下了望远镜。整整一个上午,他的心情都很灰暗,隐隐约约地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像一只小而顽强的虫子,一次又一次地咬噬着他的神经。这种灰暗的情绪使他不明不白地坠入冥冥的黑暗之中,他预感到将要发生的那场阻击战可能比较棘手,少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陈墨涵现在已经是石云彪手下的作战股长了。作战计划是他自己拟定的立体防御结构。第一道防线为物障,大量设置鹿砦、地雷、木桩等物,拦阻敌人的第一轮冲击波。第二道防线为天然屏障,是一个干涸的河道,宽约八丈,由步兵稍作加工,将两岸削成一人多深的直壁,据此阻敌装甲车和坦克。第三道防线配置中程火力,并且已将第二道防线计划在射击诸元之内,待敌冲过第一道防线后,即行十分钟炮火拦阻射击,然后以团主力两个营投入战斗,围剿已遭火力重创之敌。
就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而言,不能不说陈墨涵的计划是很严谨的,也符合兵法传统的以逸待劳原则——择地以待敌,以简驭繁,以不变应变,以小变应大变;以不动应动,以小动应大动,以枢应环。
问题是火力结构明显薄弱。
在旅部参谋集训队受训的时候,陈墨涵主修防御专业,每天作业十个想定,把一座凹凸山的沙盘盘得烂熟于心,而且对在这一带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样式各种规模的攻防作战,都曾有过模拟预想。那时候他有个很深刻的体会,他发现打阻击战有点像守株待兔,只要选择好了“株”——也就是位置,那么就会既主动又从容。可是,假设敌人兵力雄厚,装备优良,守方没有充分之准备,守到最后,撞上来的恐怕就不是一只兔子了,而极有可能是一只凶猛的老虎。
守大株而待小兔则兔亡,守小株而待猛虎则株折,这也是兵家在运筹中应该充分注意的事。眼下,陈墨涵还无法准确地把握即将出现的战局是守大株待小兔还是守小株待猛虎。
谍报称,近日日军将发起第七次“扫荡”,刘汉英独立旅当面之敌为日军两个联队和伪军三个大队,估计战斗发起后,距此最近的马陂县城和白马营据点之敌会出动增援。刘汉英旅长指挥张嘉毓的二四六团在南亭集至宋庄一线警戒,保障石云彪新七十九团右翼。另有友军陈埠县县大队梁大牙部派出一个加强基干中队,由中队长朱预道指挥,保障新编七十九团左翼。
不论是对张嘉毓团还是对梁大牙部,陈墨涵觉得都不是十分可靠,所以他计划在本团主战场右分界线812高地和左分界线799高地各放一个连。
审核作战计划时,石云彪将陈墨涵标绘的作战地图和想定计划反复看了几遍,认为很好,近以待远,固以待虚,重以待轻,本来就是原七十九军的传统战法,陈墨涵在较短时间内便能悉心揣摩领会,而且运用自如,使石云彪深感欣慰。对于陈墨涵,自从当初把他要到自己麾下,石云彪就认为这个知书达理而又能在威仪面前不卑不亢的书生将来能成大器。殊不知,那时候刘旅长差点儿就把姓陈的小子同那个姓韩的妮子一起毙了。刘汉英虽然嘴里不明说,心里对于倾向梅岭的人却是怀有反感的。石云彪自然不会枪毙陈墨涵,并且把他作为栋梁之材严加磨砺,甚至认为陈墨涵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忠实心腹。这次放手让陈墨涵调拨团以应战,也有刻意考察的意思。
但是石云彪自己却犯了个错误。他对陈墨涵呈报的防御方案,总体无异议,只是作了一个小小的改动,他掂起铅笔在图上轻轻地划了个勾,再往左边漫不经心地一甩,812高地上的那个连队就被甩到799高地上——石云彪对土八路比对张嘉毓更不放心。
陈墨涵吃惊不小,如果兵力充足的话,像这样的战斗,812高地至少应放两个连队,与主防御阵地形成强有力的犄角之势。而现在别说两个连队了,一兵一卒也没有了。
“团座,敝职以为……”陈墨涵还想据理力争,石云彪眨了一下独眼说:“就这样了,把团指挥所移到812高地上。”
陈墨涵更加吃惊了。他知道团座这次又窝了一肚子火。这样的事情,新七十九团组建之后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每次拔据点,总是新七十九团进行剥皮战,左打犄角,右打侧翼,再作佯攻。几仗下来,虽然创敌不轻,但自己也大伤元气。而此时二四六团齐装满员,如同猛虎下山,一阵拳脚,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大功告成。每每论功行赏,二四六团当仁不让,而伤亡最大的新编第七十九团只能退居其次,官兵均感心寒。从兵力部署上看,这次阻击战故技重演,已经拥有十二个满员建制连的二四六团,兵强马壮地扼守一方天险,却让马瘦毛长的新编七十九团在这一马平川的山根下独力支撑一个重要方向,其用意耐人寻味。但是眼下格局已定,而且是屡见不鲜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谁也不能说三道四,更不敢惹一身“拒战”的骚。所以,石云彪只能再次打断钢牙,和着血泪往肚子里吞。
陈墨涵理解团座的苦衷,但他不能苟同团座的固执。赌气归赌气,布阵谋局还是要慎重。陈墨涵说:“团座,你一向教导我们,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佐不可意气攻守。敝职以为部署兵力应从当前态势着眼。812高地上的那个连,是万万不能动的。”
自从将陈墨涵视为堪造就之器之后,石云彪一直都很重视陈墨涵的见解,岂料此次他却一反常态,大大咧咧地说:“毋庸多虑,马陂一线敌情虚实已经明朗,日军不过区区两个中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龙盘虎踞的二四六团未必守不住个弹丸之地。要是真的退下来,那可就把刘旅长的脸丢光了。”
石云彪这样一说,陈墨涵心里更不踏实了——团座的想法仍然是源于赌气啊。他硬着头皮说:“团座,张嘉毓用兵一贯明哲保身,倘若他在关键时刻后退一步,我们的右翼就暴露在日军的火力之下了。我们不能不防。”
石云彪嘿嘿冷笑一声说:“陈墨涵,你说得对。可是这一回我就是要把半边脸交给张嘉毓,他要是不给我挡住,撕破了口子,我石云彪就战死在812高地上。反正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我这只独眼狼能同鬼子拼上一命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陈墨涵惊呆了,他无法琢磨透团座的真实心态。
石云彪又把独眼对准地图看了一会儿,不容置否地说:“我看就这样,按计划下命令吧。”见陈墨涵仍在踌躇,正色补充道:“不要再患得患失了,作战嘛,当断不断,反为其乱。不能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
石云彪就那么撮着铅笔漫不经心地轻轻一勾,便断送了一个满身正气而又刚烈忠勇的中国抗日军官的前程,也从此在陈墨涵的军旅生涯中竖起了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直到很久之后,陈墨涵仍然能够经常清晰地记起那个空中弥漫着肃杀之气的苍凉的下午,能够清晰地看见漂零在萧瑟秋风里的落叶,还有石云彪在研究作战方案时说过的那些话……他有时候甚至想,石云彪或许早就有了预感,他的军旅人生已经走到尽头,这就决定了在对凹凸山日军最残酷的一战中,他将选择一种独具一格的姿势倒下去,完成一个职业军人最后的作业想定。
何以见得呢?石云彪前所未有的固执或许就是一种暗示。因为此后不久,英、美、中、苏就签订了《波茨坦公告》,再往后不久,日本天皇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石云彪在凹凸山下决定他的兵力部署时,美国总统杜鲁门正在大洋彼岸,踌躇满志地摆弄着人类战争史上的一个巨大的新奇玩艺儿——。
石云彪死在诞生之前。
他或许已经在冥冥之中看见了未来的一幕,他预感到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的战争并不会因此而结束,而他又不愿意卷入那场战争,他以他的切肤之痛、以他的死亡为代价,逃避了又一次同室操戈的惨杀,他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很明智地把自己的军旅生涯交给了对敌的最后一战,从而保持了一个军人的正义和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