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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导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公子哥儿。琅琊王氏的名头傍身,有风度,有见识,十四岁的时候就被年高德劭的隐士夸赞有宰相的样子。那时候正是西晋的好光景,金谷园有美酒有美景有美女,铜驼街宽广笔直,夏天的时候梓树桐树魁梧的枝杈会张开宽肥的叶子盖住烈日,树旁贯穿长街的水渠里永远清流泠泠。在铜驼街上走路,从来春秋,不知寒暑。
那时候,王导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日子过得很惬意。他有个朋友叫周顗,神采秀澈,性格宽厚。周顗的弟弟曾经向他发脾气,抄起点燃的蜡烛就往他身上扔,他也不在乎。周顗跟王导关系好,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靠着王导的肚皮喝酒,两人很有点没大没小情同手足,王导从来不约束他。这家伙嗜酒无度,一天喝一石酒,王导不认同,但也不反对。
王导有让所有人都喜欢他的魅力:约束自己,投其所好。所以他人缘好。王导后来在南京做地方长官,八面玲珑,游刃有余。有一回王导请几百人吃饭,每个人王导都要上去和人家说说话,套个近乎。到最后,只有一个姓任的临海郡人和几个和尚还没来得及没说上话。人都以为王导不会来了,没想到王导走到临海人面前,说,你走了之后,临海就没有人才啦。又对几个和尚讲了几句禅语,这几个人受宠若惊,对王导的景仰之情更如滔滔江水。
本来,他也就是贵族子弟,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可以悠闲自在过一辈子。可孟子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上天大概觉得王导是个做大事的,于是磨难接踵而来,先是八王之乱,而后永嘉之乱,北方少数民族入侵,占领了首都洛阳。西晋朝廷分崩离析。上天为了成就王导,十分大手笔,不止折磨他一人,整个时代都在血火中沉浮。
但王导的机会真的来了。
西晋崩溃前夜,晋怀帝年间,王导的表哥王衍执政。已经看到洛阳危险的王衍向江南派出了三个表弟:王澄做荆州刺史,王敦做青州刺史,王导被派去江南辅佐琅琊王司马睿。“狡兔三窟”,在江东建设一个逃命的去处,以备在洛阳无法生存时撤退。但王衍没有那么好命,在行军过程中被后赵开国皇帝石勒包围,抓了起来,最后死在了石勒手下。王衍被石勒击败,也标志着西晋最后一支军队的覆灭。“五胡”之中另外一族,“前赵”皇帝刘渊的儿子刘聪很快乘虚而入,攻下洛阳,晋怀帝在逃往长安的路上被杀。西晋的最后一个皇帝愍帝司马邺,在长安继位,成了一个“孤岛”皇帝。
司马睿此时已经在江南经营开来。洛阳被攻陷的消息传来,司马睿也真真假假地集结了江南四郡的军队,自己披甲上阵,准备浩浩荡荡地北伐。但是“忽然发现”粮草一直迟到,没有办法开拔。司马睿气得一刀砍了管粮草的淳于伯的脑袋。没想到刽子手的刀上,淳于伯的鲜血倒流——老天都看出来司马睿是在找个替罪羊为自己的虚情假意做炮灰。于是办公室主任刘隗趁机“搅浑水”,排除异己,报告说,真正该受惩罚的,是周莛等人,应该把他们革职。当时,司马睿的朝廷里因为淳于伯的死寒心的人很多:还没同富贵呢,就在窝里斗,以后还让人怎么跟你混?
这时候,王导站了出来。把所有的黑锅一把背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用人失当,刑法不适当,不明事理,把我开除了吧。司马睿只想找个理由不去洛阳,当然不会真的怪罪王导。于是他也赶紧学着王导的样子自责了一下,终于平息一场风波。却再也没有人要问一问,长安还救不救了?没过多久,没有救援,困在长安的晋愍帝被刘聪杀了。西晋正式亡国。
司马睿终于名正言顺登基,成了东晋的开国君主。
但事情还没完,司马睿,实力不够,根本无法在江南立足。整个朝廷都是由一帮从北方逃难来的人组成,连正规军都没有。江南的士族都是从东吴时代就在这里经营的世家,自南京到苏南地带的利益已经瓜分妥当,没人想和北方人一道玩。哪怕是皇帝司马睿亲自向士族首领顾和、陆玩示好,人家也爱理不理。
赔笑脸的事情,依然还得靠王导。王导靠什么呢,陪吃饭,陪谈玄,陪嗑药。总之,什么流行就陪什么。公务员、土豪官绅甚至和尚,王导什么人都能聊得来,迎来送往,逮谁哄谁。但总有不买账的人,最想拉拢的人其实最难上钩。江南的望族,一个个都牛气冲天,王导请人吃饭,往往赔了饭钱还被骂。有一回,王导请陆玩吃饭,席间安排了特别制作的北方风味奶酪。从来口味清淡、莼菜鲈鱼的陆玩哪里吃得惯那些,回去肠子就垮了,上吐下泻折腾了好一阵子。痊愈之后陆玩给王导写信,不无讽刺地说,我这个吴人啊,差点成了侉子鬼——当时南方人和北方人对骂,张口就来狠的:南方人骂北方人伧父(侉子),北方人骂南方人傒狗(水鬼)。陆玩是骄傲的陆家人,陆逊、陆抗的后代,江南四大家族之一,他写信来骂,王导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也得给人赔笑脸。不仅不敢喊冤,还又想卖儿卖女给人家,邀请与陆玩结亲。但是陆玩很快就回复说,“小草和松柏就像是香草和臭草一样,两类东西,不能放在一起。我虽然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但是也不做挑战常理的事情。”谦逊着骂了王导一顿。
更惨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南方的人不想理他,北方的人也一肚子怨气,一肚子丧气。他们正丢了家乡,天天萎靡不振地聚集在南京郊外的新亭喝着酒望江北,望着望着就眼泪汪汪。王导还得去劝:别这样啊,我们要努力克复中原,要有必胜的信心,不会永远待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的!
王导事实上成了东晋的救火队长,内外一把抓,什么都要管。先是司马睿秘书团秘书,后是扬州市市长,等到司马睿当了皇帝做了骠骑将军(可是没军队),再往后,又加了委员长,最高检察院检察长,总之都是大干部。可是朝廷就是个空壳子,既没有钱也没有粮,借居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好提要求。家里吃工资,每月是月光,一点结余也没有。烂了的果子处理一下再吃,还不敢让讲究吃喝的儿子知道。王导的日子过得比祥林嫂还苦,受得委屈比窦娥还多,但依然见人三分笑,先拉着你谈谈哲学问题,羽毛扇摇一摇,肚子里正咕咕叫着,脸上也是一副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的样子。
终于在这年三月三的上祀节,王导和兄弟王敦跟从司马睿出行的时候,江南的大家族向司马睿献出了橄榄枝。到这里,东晋才算正式开始了实际运转。
但老天为王导安排的剧本并没有从此“大团圆”,上天对王导还有更大的期待,所以,也还有更大的磨难。
当年被王衍派往江南的,除了王导,还有王导的堂兄王敦。跟王导不一样,王敦彪悍而自我。他小时候和王导一起在西晋首富石崇家喝酒,石崇有个猥琐的规定:派他家的美女奴婢给客人敬酒,哪个客人不喝就杀掉那个敬酒的奴婢。王导因而喝了好多好多杯,醺醺然的差不多醉了。而王敦就是不喝,于是石崇拉出去杀掉了一个又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王导拉他的衣袖,说,老哥,这样太残忍了吧。你还是喝点吧。王敦眼一翻,哼了一声道,他杀他家女人,关我屁事。
王导是个“善柔”的人,不爱直言,所以也不爱规劝教育别人。而王敦通军事,掌军队,建都南京的过程中屡屡为司马睿平叛。此时做着镇东将军,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是比王导还要风光还有权力的第一号人物。他性格本来就张扬,此时更是用鼻孔看人,皇帝也比他矮一头。
司马睿心里很不舒服,偏偏每天在眼前晃悠的都姓王。政治军事的掌权人,都姓王,除了王导、王敦,还有王含、王澄、王舒、王应,都在朝廷里把持着关键岗位。更有趣的是,经常出入宫闱和各大家族的和尚竺道潜传说是王敦的弟弟,也姓王。有人说东晋开局是“王与马共天下”,这还算是客气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姓王的天下。晋元帝司马睿处心积虑在朝廷里挑选了两个主张要加强皇权的人去向王敦叫板:一个叫刘隗,一个叫刁协。要治一治姓王的。
这两个人阴狠毒辣,讲究礼法,也讲究严刑峻法。主要的目的就是削弱贵族们的特权,做皇帝的打手。挑来拣去,选来开刀祭旗的,却是周顗。
周顗的弟弟嫁女儿,讲究排场。为女儿迎亲开路的时候强行拆迁了别人的房子,打伤了两个人。南京市公安局局长去现场调解,又被砍伤。这件事情被主管纪检的刘隗知道了,立刻上书弹劾周顗。说他不好好教育家属,该免官。皇帝立刻就准了。
人人都知道周顗是王导的好朋友,又都知道这家伙爱喝酒爱胡闹,不拘小节,真要找他的岔子,要多少有多少。刘隗这次免了周顗的官,是摆明了向王导叫板。王导却没有做声。
晋元帝很高兴,找机会让刘隗做了丹阳尹,刁协做了中央秘书处处长,一切的大小决策都由两人决定。这些本来都是王导坐过的位置,这时换这两个一心要找王家麻烦的家伙,是皇帝明目张胆地排挤王导。但是王导会忍,依然什么也没说。
刘隗看见王导斗不起来,就转而去斗王敦。劝皇帝把他的心腹派出去守战略要地,和王敦抢地盘。他自己都督青州、徐州、幽州、平州的军事,率领万人镇守南京门户之一泗口。又把谯王司马承派去管湘州,戴渊都督军事。这些地方,从长江下游到中游,一步一步地对王敦形成挤兑的态势。刘隗果然很了解王敦。王敦一看刘隗的调度,就好比自己家里进了个贼一样,怒不可遏地跳起来,抡拳头就想揍他。
动手之前,王敦先写了封信给刘隗,昭告天下,师出有名。王敦说,现在北方还在胡人手里,我们要戮力同心一道光复神州才好。意思是,这窝里斗的事情趁早停手,要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刘隗不吃他这一套,说,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我就要对皇帝尽忠,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王敦看了他的回信,嘿嘿冷笑两声,一拍桌子,反了。皇帝的首都并没有常规军,军队主力都在王敦手上,所以,他从长江顺流而下,如入无人之境,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偶尔有不服的,也不愿意为皇帝卖命,坐山观虎斗而已。很快王敦就打到了南京的外城,石头城。南京城里的王含一听王敦打过来了,赶紧出城投奔兄弟去了,留在城里,除了死路一条还有什么。
众人也劝王导,赶紧去投奔你哥吧。你不跑,就要被皇帝抓住杀头祭旗啦!偏偏就王导不肯走,带着一家百多口人天天跪在晋元帝屋子前面请罪。
刘隗催促皇帝赶紧趁此机会把王导一家一网打尽,杀了祭旗,但是晋元帝觉得这事儿太大,毕竟他能坐上这个位子还是王导的功劳。所以一直拖下来,没说杀,也没说不杀。
王导赌晋元帝不敢杀他。他跪在皇帝门口做一个谦卑的认罪姿势,其实是最稳妥的选择——哪边赢了,都有他的好处。传说,王敦起兵之前,曾经问过王导的意见。王导沉默,既没举双手赞成,也没反对。是默许了,可又让你抓不着他的把柄。王敦如果成功,大家毕竟是兄弟,肯定不会把他怎样。但是如果他跑出去跟王敦一道反了,一旦晋元帝赢了,王家就都死定了。
所以王导兵行险招,仗着自己这些年在朝廷铺就的人脉赌一把。王导跪了很多天,晋元帝就是不出来。王导虽然演算过很多遍,但赌的刺激之处就在于,理论再好,也得水落石出才敢放心。王导心里也很急——万一晋元帝一狠心,要杀他,也没人能救得了他。这天正跪着,忽然周顗进来了,又喝得晕乎乎的,走路都带着酒气,就要进去拜见皇帝。
周顗这时候已被重新起用,在皇帝面前很能说得上话。王导赶紧膝行几步,拉着他的袍子恳求,老兄,你得救救我啊!没想到周顗看都不看他,径直就往里面走。王导一直从容能忍,此时也不禁齿冷。他是世家弟子,又一直身居高位,从来没有如此直白地被人前倨后恭,如此轻慢。更何况,周顗还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晋元帝门口跪了这些天,只有这个时候,王导才感到彻骨的寒冷。等到周顗出来,他依然对人性抱有一丝温柔的指望,抬起头看了看他,希望能得到一个安慰的眼神。没想到周顗进去像是又喝了一顿,出来的时候大摇大摆,还唱了两句什么杀了乱臣贼子把金印挂身上之类的戏词。王导看他摇摇晃晃的越走越远,失望变成一种愤怒,周顗对他的漠视,聚集了王导对人性所有的失望。他从来不是个强硬的人,但此时,却有一种强烈的恨意。
没过多久,晋元帝出来召见了他,出了一个狠招:让王导作为安东将军去讨伐王敦:不管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反正你给我一个交代。扣着你一家老小,不怕你们串通,让你们狗咬狗去。于是王导、刘隗、周顗、戴渊部出兵反攻石头城。但是这帮人显然不是久经沙场的王敦的对手,都吃了败仗。周顗还被王敦捉住了。
王敦在王宫边上扎营,打的是“清君侧”的口号,但是到了城里,连拜见皇帝都免了。皇帝无奈给王敦封了国军队的总司令,主管朝廷机要,武昌郡公。王敦还打算废了晋元帝,重新找个能搓圆捏扁的小皇帝。于是去问王导的意见,王导坚决不同意,王敦也就作罢。王敦果然很讲兄弟义气,满朝文武,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王敦谁也不理,就听王导的话。
王敦很快又碰见一个棘手事情。他俘虏了周顗,原本想给他一个大官做,没想到这平时混不吝、神经刀、什么也不在乎的周顗此时却忽然忠孝两起来,指着王敦的鼻子怒斥王敦数典忘祖,骂得酣畅淋漓。王敦脸都绿了,一气之下让人用刀托敲周顗的牙齿,周顗满口鲜血还在骂,王敦火冒三丈,对王导说,我要杀他!
王导这时在朝廷里依然做着和事老。皇帝那边他彬彬有礼,兄弟这头也没闹僵。只是,听见王敦讲周顗的事情他却默不吭声。不久之前积攒的愤怒在迅速地发酵,别人不知道,周顗作为他的发小,最应该了解这些年他的委屈,没想到,大难到头,却连一句话都不肯替他讲,连一个安慰的眼神都没有!
但让他畅快拍手同意王敦杀了周顗,他也做不到。于是王导一直沉默。他不说,王敦也就明白了。于是周顗人头落地。王导依旧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闹了一场,把刘隗和刁协赶走的赶走,杀掉的杀掉,王敦在南京再也待不住了。他的大本营在武昌,苏峻、甘卓、陶侃的各路游击部队已经在前来讨伐他的路上,不搞运动战,自己也要倒霉了,所以王敦很快退走。尽管晋明帝时候他又二次南下,但已经是临死前的垂死挣扎,远没有这次惊心动魄。而王导,凭着他多年的低眉顺眼,不仅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官位。王家,果然没有因为这次的反叛而受到任何致命的打击。
大劫过去,王导几乎都忘了自己曾经有个叫周顗的朋友。直到有天他无意中在档案馆发现一份档案,上面是那一年王敦打到南京的时候,晋元帝和周顗的谈话记录,就是他跪着求情、周顗看也不看他的那次。档案上记录着,周顗在晋元帝面前力呈王导和王敦的本质区别,将王导这些年的功绩一一道来,一定要让晋元帝出去和王导谈一谈。王导看着那份档案,泪流满面,伤心欲绝,只会喃喃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这事情成了王导几乎没有刺可挑的人生最大的败笔。没有周顗的事情,他几乎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偶像,没有弱点,也没有缺点。但他在最不该犯错的地方,犯了最大的错误,在完美的面具上撕开一道口子。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因为完美,恰恰是因为那些无法用理智约束的部分,无法约束,就无法预测到它的走向。在小心翼翼地掩藏和粉饰之外,让人窥见一点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