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世光一案达成执行和解的消息,陈默雷是下午上了班才知道的。
当他从梁忠信那里得知协议内容时,不仅一点也没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里:这不是城下之盟么,冷世光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签下这么一份不平等条约呢?这太不合情理了!
按照梁忠信的说法,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好,冷世光和宫延亮的和解协议是自愿达成的,等协议履行完毕,这个案子就算执结了,执行干警也少了一桩麻烦,这不正是我们追求的案结事了么。
说实话,陈默雷也这样想过,但他的良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跳出来说,这种得过且过的做法并不符合一个法官的司法良知。
陈默雷很想去找冷世光问个明白,但转念一想,今天是他女儿的生日,还是不去扫他兴的好。
次日一大早,陈默雷就开着自己的车赶往北园小区。
昨天冷世光在家给女儿过生日,可今天他在不在家就不一定了,陈默雷想着早一点赶过去,应该还能见到冷世光,当面向他问清楚和解协议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去晚了的话,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和解协议背后的真相了。
到了北园小区门口,陈默雷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冷世光父母的具体住址。他问门卫,门卫也不知道。
门卫说,你有电话吗?打电话让他出来接你呀。
听到这话,陈默雷才想起来,他那天去启顺纸箱厂时,从廖启昌那里要来了冷世光的手机号码。于是,他翻出手机号拨了过去。
手机拨通了,却只能听到嘟嘟的响声,陈默雷连着打了三次,每次都是如此。
大概是冷世光一看是陌生号码,就没接。于是,陈默雷给冷世光发了条短信,说自己是法院的执行局长陈默雷,想跟他聊聊案子的事。
在焦急地等待了10多分钟,他总算收到了冷世光的回复。
冷世光说,他已经在东州火车站了,再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检票了。
火车站!检票!难道冷世光又要离开东州?陈默雷立刻出发,赶往火车站,他一路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列车出发之前见到了冷世光。
冷世光和妻子坐在候车大厅的西北角,两人都戴着棒球帽和墨镜,似乎是刻意遮挡自己的面部。
陈默雷开门见山地说:“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跟宫延亮签定那份和解协议?我更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案子结了,你却还要离开东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冷世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里有话地说:“与其说是难言之隐,倒不如说是迫不得已更恰当。”他看了看手表,说:“现在还有点时间,咱们到外面说吧。”
陈默雷跟着冷世光出了候车大厅,在火车站广场的东北角找了处树荫坐下。
“陈局长,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为人,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既然你来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吧。”说完,冷世光把和解协议背后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默雷。
陈默雷听了,这才知道冷世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老赖,而是另有苦衷。
但陈默雷还是不以为然:“这就是你签订和解协议的原因?就是你离开东州的原因?你应该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那些人是不敢乱来的,难道就因为欠了一屁股赌债,你就离开东州不敢回来了?这也太小题大做吧。”
陈默雷继续说:“依我看,你倒不如留下来,向公安机关报案,配合公安机关把他们开设赌场、非法讨债的事情都查清楚。你要知道,赌债都是非法债务,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只要事情查清楚了,你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也不用再这么东躲西藏了。另外,照你所说的情况,你跟宫延亮签订和解协议属于受人胁迫,只要查清了事实,你就可以向法院申请撤销或者变更那份和解协议,减少不应该有的损失。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
冷世光叹了一声,说:“陈局长,我相信你专业的解答,也相信你是为了我好,但你觉得东州真的天下太平吗?”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是执法人员,当着你的面说东州的问题,可能不太合适,可事实上东州真的不是天下太平。”
冷世光的语气里似乎透出万般无奈:“咱们就拿赌债来说,现在的债主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动刀动枪了,但他们还是很有手段的。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法官,嫦娥奔月、苏秦背剑、扣板油这些手段你应该都听说过吧,这些随便来一样,就够人受的。我父母年纪大了,女儿还小,那帮人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因为一旦出了事,他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可我和我老婆就不一样了,我们俩在东州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陈局长,我真的不是小题大做,我是迫不得已才要离开东州的!”
听到这些,陈默雷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在刑庭当过书记员和法官,冷世光说的这三个词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很高明的招数,其高明之处在于,受刑者会承受肉体上的折磨和痛苦,却不会留下伤痕,这样以来,办案人员就很难取证,只要施刑者咬死了不承认,办案人员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一直以来,这也是困扰执法办案的老大难问题。另外再联想到近些年来东州法院刑庭每年都要审理将近900起刑事案件,这样说来,东州的确不能说是天下太平,冷世光的担忧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默雷才开口说:“好吧,既然你非要离开东州,我也不劝你了。不过,我觉得你不应该就这么离开东州,在离开之前,你应该先去公安机关报案。你想想,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总不能一直这么躲着吧?要照你这么躲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冷世光苦笑一声:“我怎么没想过?可你觉得报案有用吗?”他摇了摇头,说:“没用的。我参与过赌博,知道赌博不好抓,不仅地点隐蔽,还有人望风,想要抓到现行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抓了现行,也没人承认开设赌场,到最后顶多也就是个治安处罚。”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还有非法讨债的事,我之前也咨询过律师。律师说,那些招数充其量只会对人造成轻微伤,如果没有非法拘禁的真凭实据,最多也就是治安拘留15天,等他们出来后,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你说这样,我还报什么案?这不是主动招惹他们吗?不怕你笑话,我已经想过了,既然惹不起,那我躲得远远的。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至于以后的事,留到以后再说吧。”
思想认识是很难改变的,陈默雷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冷世光,便决定改变策略,他不动声色地问:“你的事,你父母知道吗?”
“一开始不知道,但后来就瞒不住了。不过,他们都替我瞒着我女儿。他们跟我女儿说,爸爸妈妈是因为在外边忙生意,所以才常年不回家的。我女儿还小,我不想让她也跟着担心。这一点你应该能理解。”
说到这里,冷世光有些庆幸地笑了笑:“多亏了我还有启顺纸箱厂的股权分红,女儿想要什么,我都能买给她,要不然,女儿那边恐怕也瞒不住了。这也是我这个当爸爸的,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陈默雷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抓住机会,说:“那你不怕女儿长大以后,会说你是个懦夫吗?”
陈默雷用的是激将法,他想用父亲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来刺激冷世光,但似乎激将法对冷世光不管用。
冷世光没有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候车大厅了。”他站起来,主动伸出右手,说:“陈局长,不管怎么说,非常感谢你亲自来送我,谢谢你。”
陈默雷跟他握了握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祝他旅途顺利。
冷世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那份沉重的心情,笑着说:“听说松花江的雪景很美,我很早就想去看了。我想,用不了多久,我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陈局长,再见。”说完,他转过身,匆匆朝候车大厅的方向走去。
陈默雷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他不甘心就这么算了,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解决冷世光所说的问题。
秦怀远总说陈默雷是个老愤青,奔五的年纪了,还是有很多事看不开。
其实,陈默雷不是看开不,而是看不惯。他承认,这个社会还有很多不公,他也承认,仅凭一己之力很难改变这些不公,但是,只要他看到了,他就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改变,能改变多少就改变多少。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名法官,也因为他是从那个法制不健的年代过来的,当年,因为妹妹的出生违反计划生育,他因此差点被学校退学。将心比心,自己遭受过不公,他便不想让别人也遭受不公。
走到候车大厅门口,冷世光的手机叮铃响了一下,他掏出手机一看,是陈默雷发来的短信:你如果不想去公安机关报案,可以写封匿名举报信,不要小瞧公安机关现在的办案能力,况且你身在外地,没有安之忧,这样做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强。
看完短信,他回头冲陈默雷挥了挥手,然后排队进了候车大厅。
3天后,陈默雷收到了一封从哈尔滨寄来的快递邮件,他拆开一看,是冷世光寄来的两封信,一是感谢信,另一封是举报信。
感谢信是专门写给陈默雷的,信中这样写道:陈局长,谢谢您!如果不是您,也许我会这么窝窝囊囊地躲一辈子,是您提起我女儿,刺痛了我作为父亲的尊严,也是您赶到火车站劝说我,让我看到了你们伸张正义的决心。所以,我决定相信你、相信你们,请帮我把这封举报信转交公安机关。祝好人一生平安!
看完感谢信,陈默雷拿起举报信。举报信的内容写的非常详细,冷世光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参与过赌博,在场的人都有谁,谁赢谁输,以及他欠了谁的赌债,债主又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怎么向他讨债的,这些细节冷世光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当天,陈默雷就把举报信交给了郑旭东,并再三嘱咐他要保密。他原以为怎么也得过上两个月才有结果,可没想才过了十几天,郑旭东就赶过来说,人都抓住了,案子破了。
陈默雷又惊又喜:“你们怎么破的案?这也太快了吧!”
“你陈局长交办的任务,我们怎么敢怠慢?”郑旭东跟做汇报似的,假模假式地说:“接到你转来的举报信后,我局高度重视,立刻成了专案组,由我任组长……”
“行了,别贫嘴了。”陈默雷打断郑旭东的汇报,说:“你就直接说,怎么破的案吧。”
郑旭东嘿嘿一笑,颇为得意地说:“很简单!冷世光的举报信交代的很详细。我们根据举报信的细节,找到了其中一个赌徒,把他给策反了,让他再去赌博的时候偷偷录音。后来我们那个赌徒的供述和录音,把参与赌博的人抓了。”
郑旭东越说越起劲:“一开始,那帮人只是承认被录音的那几次赌博,没人承认开设赌场,更没人承认以非法拘禁的方式索要赌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采用了各个击破的策略。
我们分别对他们说,只是参与赌博的人最多也就是治安拘留15天,但如果能提供重大的案件线索,就可以将功补过、减轻处罚,当然,我们也会为提供线索的人保密。
那帮人都知道什么才是重大线索,也知道说出来就会让有的人涉及到刑事案子,所以刚开始嘴都很严。
于是,我们又采用了攻心战,这么一来,那些经常赌输的人觉得委屈,首先扛不住了,然后就开始争先恐后地举报别人,接着他们又开始相互撕撕咬,等他们相互撕咬完了,案子也就破了。”
说到这里,郑旭东有点感慨地说:“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呀,短短十天,这帮人赌博的数额竟然高达1千万,这在东州绝对算是大案要案了!”说完,他挑了下眉毛,问陈默雷:“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精彩?”
陈默雷点了点头,轻笑着说:“嗯,不仅精彩,而且狗血。对了,那个被你们策反的赌徒,他的点子一定很背吧?”
“这不是废话么。”郑旭东说:“你见过哪个赢钱的赌徒主动告发自己的?”
陈默雷笑了笑,又说:“那你们选定这个策反目标,一定也费了不少工夫吧。”
郑旭东突然怔了一下:“你又没跟着我们办案,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简单吗?”陈默雷头头是道地分析说:“你们要确定谁的点子背,就得跟踪观察他在衣食住行上的变化,谁赢了谁输了,从这些方面最能体现出来。这些情报的搜集研判,可不得下一番功夫吗?”
郑旭东听了,一拍桌子,说:“我就说你适合干刑警嘛。你当年报考法学院,那就是选错了门。你要是选了警校,说不定现在我们局长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陈默雷往椅背上一靠,说:“现在也不晚呐,你回去问问你们孟凡斌局长,看他愿不愿意退位让贤。”
郑旭东笑了一声:“拉倒吧,我可不敢问,我要是问了,他还不得不扒了我的皮?”
他摆了摆手,说:“算了,不跟你瞎扯了。我今天来找你,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说着,他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陈默雷跟前:“我想,这个人你可能会感兴趣。”
陈默雷拿起照片一看,上面是一个男子,年纪也就四十岁出头,他胸前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他的姓名——马彪。
“马彪?这人干什么的?”陈默雷问。
“他是我们这次行动中抓到的,是个望风的。”郑旭东解释说:“审讯的时候,我们不是说提供重大线索可以减轻处罚么,有个开设赌场的犯罪嫌疑人没什么可提供的,就提供了案外的一条线索。据他交代,这个马彪以前给廖文昌当过司机,以前给领导干部送礼的差事,廖文昌也都交给马彪去办的。我想着你们不是正在执行永昌公司的案子么,这个人或许会对你们有所帮助。”
陈默雷放下照片,说:“不管有没有帮助,我都要谢谢你。有枣没枣,先打它一杆子再说。”
“行了,事办完了,我也该走了。”郑旭东站起身来,说:“对了,还有件事。关于冷世光拒执罪的案子,他既然已经主动履行了义务,也就谈不上刑事责任了。回头你安排人去刑警队办理一下撤案手续吧。”
陈默雷点头说:“行,我回头就安排。”
临走之前,郑旭东拍了下陈默雷的肩膀:“老所长的事,改天我单独谢你。咱们先不说那份和解协议是不是趁人之危,光是你们都查到冷世光的股份,宫延亮的债权就有保障了。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以后执行局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绝对配合。”
陈默雷也不跟郑旭东客气,笑着说:“好哇,以后肯定少不了麻烦你。”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