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大碗来!不要这小杯子,大碗才尽兴!”
沈德宝即刻取来大碗,倒满烈酒。骆少恒端起酒碗,笑道:“少钦,我知道你心系尹家小姐,为了寻她,弄的一身重伤,皇兄想想就心疼!你别担心,就算她逃到天边,皇兄也一定给你寻回来,照样赐给你为侧妃!”
骆少钦端起酒碗,想到昔日御赐的百毒酿,又看看端坐在面前,一脸坦然的兄长,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忽然唇角一勾,含笑说道:“多谢皇兄如此体恤,既如此,一切全由皇兄做主,臣弟就等着大婚那一日了!”
这一夜,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兄弟二人的笑声也一阵高过一阵,直到天光微亮,骆少钦醉倒在榻上,无论如何也叫不醒,骆少恒才踉跄着脚步,由沈德宝搀扶着,尽兴离去。
骆少钦醉的人事不知,栽倒在软枕上,几缕散乱的发丝掩着消瘦酡红的面颊,柳御医轻轻推开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榻边,伸手去探他手腕上的脉搏。可手指还未触到,骆少钦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王爷!”柳御医忙收回手,躬身行了一礼。
骆少钦掀开身上的锦被,缓缓坐了起来。柳御医轻声说道:“王爷,重伤在身,醉酒有碍伤势痊愈,让老朽为你诊一诊脉象如何?”
骆少钦瞧了一眼旁边残席上的酒坛,淡淡说道:“本王没醉,诊脉不急,柳御医,你为本王验一验那坛中酒,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柳御医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抓起酒坛看了看,里面还剩下小半坛酒。他凑近坛口闻了闻,酒香浓郁,并无异常。又倒了一碗出来,先用银针试了试,又学着尹婉兮的样子,滴血验毒。
片刻之后,回身说道:“王爷,此酒无毒。”
他似是不为所动,只神色平静的说道:“再验!沈德宝抱进来的每一坛,都要一一验过!”
柳御医出去,寻了四个酒坛回来,每一个里面都多多少少剩下一点残酒。他将剩余的酒液分别倒入碗中,又用刚刚的法子,逐一验过。
其中一碗酒中,银针试过没有变色,可当他将一滴鲜血滴入,却惊讶的发现,殷红的血液落入酒中,瞬间化为乌有。他不可置信一般,再次滴入鲜血,可酒中的血色却一闪而逝,转瞬又变成原本清澈的样子。
“王爷,此酒有异!”他将酒碗端到骆少钦面前,滴入鲜血,让他亲眼看到其中一闪而逝的血色。
骆少钦望着那碗酒香凛冽的酒,冷冷一笑:“烦劳柳御医,替本王查清这酒中的名堂。”
“是!王爷,你刚刚已饮下此酒,老朽还是先为你诊脉吧!”
骆少钦伸出手,柳御医仔细诊了一会,问道:“王爷可有哪里感到不适?”
“本王席间服下了项师傅的镇痛药丸,他说过,此药镇痛解毒,寻常毒物,皆可克制,本王现在并无丝毫不适。”
柳御医端着那碗毒酒,告退离去。房间里瞬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榻边的九彩连珠灯台上,蜡烛已燃到了尽头,火苗挣扎着忽闪了两下,化为一缕青烟,悠悠消失无踪。
他静静坐在黑暗里,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窗外青白色的天光隔着回纹窗格透进来,映出一室破碎的光影。让他不由生出一丝恍惚,仿佛小时候,那段住在冷宫的日子。
那时候,冷宫难得有烛火。一到晚上,破败的宫室里,就只能见到这样晦暗的天光,他年纪小,对窗外那婆娑摇曳的树影总是心生畏惧,便紧紧依偎在母后怀里,死死抱着母后的手臂,听着轻声悦耳的童谣,安然入梦。
从他有记忆开始,便与母后和兄长一同住在冷宫,从未见过父皇,只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皇祖母,时常派遣一位老嬷嬷前来照拂。长大一点,常听来往的宫人背后议论,他终于慢慢明白了这其中的因由。
母后名唤林月儿,曾是宫中的一名舞姬,因貌若天仙,舞姿绝世,又心性纯良,与世无争而得太后青眼,特赐为皇上献舞。结果不出所料,皇上一眼便惊为天人,册封为贵人,自此夜夜专宠。产下骆少恒后,被册为美人,骆少钦诞生后,又被封为德妃。
当时宫中皇后膝下只有一子,因年华老去早已不得皇上宠爱,皇长子虽已成年却资质平庸,自然也不得皇上器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对德妃母子三人恩宠有加,圣眷正隆,更对两位年幼的皇子寄予厚望,只怕册立为太子也指日可待。
林月儿母子三人早已危及了皇后和皇长子的地位,因此被皇后一党痛恨,暗中谋划,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母子三人。可心性纯良的林月儿却一直沉溺于与皇上的恩爱缱绻之中,对貌似宽和贤德的皇后毫无戒心,一无所知。
林月儿宠冠后宫,如日中天的时候,骆少恒只有三岁,骆少钦尚在襁褓之中。一日,宫中太后和皇后突然双双病倒,昏迷不醒。满宫太医用尽手段也诊断不出病因,更不知如何用药才好,只得勉强用一些缓解症状的汤药和针灸敷衍着。
皇上对太后一片挚诚孝心,见太后遭受如此病痛之苦,性命垂危,发了雷霆震怒,勒令太医署若医不好太后就提头来见。
正当太医署一片愁云惨雾,束手无策之时,一个黑衣蒙面的神秘人夜探太医署,提点太医令:若太后并非生病,而是巫蛊作祟,便不关太医署的事,整个太医署就可顺利交差,幸免于此危难。
太医令瞬间醍醐灌顶,第二日便禀明皇上,太后和皇后的症状不像病痛所致,更像是巫蛊邪术作祟,为避免贻误太后和皇后的凤体,还请皇上明察。
一切都顺理成章,有法师言之凿凿的证实,太后和皇后确实中了巫蛊之术,性命垂危。而后,二人又在法师的施咒作法之下,奇迹般的苏醒了过来。
皇上自然大发雷霆,下令彻查在宫中行此巫蛊之人,一旦查实,绝不姑息!大理寺奉旨查案,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不出十日,便顺利查到了幕后真凶,当今的德妃娘娘,林月儿。皇上与林月儿正当两情缱绻,情深意浓之时,断然不肯相信,下令再查!
宫中皇后见如此铁证如山,皇上依旧偏袒庇护,将一个卑贱的舞姬置于心尖上,却把她这个正宫发妻视若无物。一腔怨恨终于化为偏执的冷酷,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自那日开始,皇上每每踏入林月儿的广寒宫,吸入她最爱的沁云香,便会幻觉连连,神志不清。而只要离开广寒宫,片刻之后便会不药而愈,神志恢复清明。
即便皇上事后百般回想,也只会觉得亦真亦幻,好似大梦一场,又仿佛真的经历了惊魂骇异,不堪回首的一刻。
几次三番,皇上便渐渐对林月儿的广寒宫生了畏惧之心,每每走到殿前,望着那空旷幽深的殿宇,心里便会无端生出无法抗拒的惊骇窒息之感。
后宫流言如刀,个个言之凿凿,德妃林月儿乃是在世妖女,日夜与鬼神为伍,及其擅长巫蛊之术。任何人得罪她,都会被巫蛊所害。而与她亲近之人,年深日久,难免被其妖气所侵,损伤正气,邪气侵体。
就连她亲生的两位皇子,也都是半人半妖的妖邪血统,自出生起便日夜与邪祟为伴,难免一身邪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旦长大成年……
皇上的心意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猜疑和动摇,开始以政务繁忙为由,冷落德妃母子,再也不肯踏入广寒宫一步。从百般偏爱呵护,到弃之不顾,不闻不问,几乎只用了短短须臾。
大理寺再次上奏,复查巫蛊之案的真凶依然是德妃娘娘,人证物证俱全,实在是铁证如山,万无一失。
德妃抱着两个幼子身居广寒宫,若无其事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她并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年的深宫生涯,她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到底罪在何处。只是她心里对皇上始终心存希冀,对他们海誓山盟的夫妻之情深信不疑。
她相信自己的夫君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冤枉她,更相信夫君深爱两个幼子,不会轻易葬送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
可她深信不疑的夫君,最终却并未坚定的相信她。而是默默在寝宫枯坐了一整夜,亲手拟下一道圣旨,送她们母子三人入冷宫,无旨不得出。
林月儿接过圣旨,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泪意染红了她澄净如水的双眸,却最终不哭不闹,只敛衽行了一个大礼:“皇上,臣妾告退!”
她怀中抱着幼子,一手领着长子,纤弱的身姿挺拔傲然,视死如归。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落花走入冷宫。蓦然回首,破败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沉关闭,隔绝了金顶红墙间的巍峨繁华,也隔绝了昔日宫闱里的似海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