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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染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最初的时候,梦里一片漆黑,如果不努力瞪大眼睛去感受眼睛的存在,会以为自己是个瞎子。
然后出现了一束光!是混沌初开宇宙奇点爆炸时那束耀眼的光,刹那间点亮整个世界,眼前顿缤纷。
“阿染。”
紧接着耳朵听见在这个世界的第一道声音。携着光一同而来,动听悦耳,仿佛创始者降临。
她好奇想追着光和声音的方向去,迈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灌铅一样,重得她无法行动。
她想大声呼喊一声,一张口,脑海中想好的话却堵在嗓子眼,费力半天才吐出一个极其不标准的音节。
那时候的自己。
江暮染忽然在梦中清醒地意识到。
也知晓了光的尽头,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姐姐。
当梦里严重结巴的小孩艰难又突破性地喊出这个词汇,江暮染总算看见了陆子衿。
九岁的陆子衿,脸庞已然精致好看,像得到了女娲捏人时的特别关爱。不过终究是个孩子,带着点婴儿肥,看起来稚嫩许多。眼神也与燕京陆家的陆子衿然不同,不是那种处变不惊的淡漠,而是带着一种颇具成就感的喜悦。
“阿染,再叫一遍。”她水润的眼睛紧盯着小孩的嘴巴。一时间将小孩看得太紧张,又开始结巴起来,“姐、姐、、姐、姐……”
小孩嘴巴一瘪,再也不想说话。
陆子衿却笑起来,伸出手指去戳小孩酒窝所在的位置,说道,“阿染很棒,已经会叫姐姐了,所以应该张开嘴笑。”
小孩被她戳得痒,心里又为她的表扬高兴,瞬间扑到陆子衿身上,腼腆羞涩地将酒窝展露出来。……
山上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并且不是一张像江暮染这般好打发的嘴。
“教她做饭。”莫老道扔来一本做饭的书,又只管定时扔来食材和木柴,便不再操心江暮染的吃饭问题。
简陋到潦草的厨房里,陆子衿第一次尝试生火。她从轮椅上弯下腰,手里握着打火机,抓了一根看起来易燃的木棍,点燃,扔进灶眼。
结果火没有像预料中燃烧起来,反而一股呛人眼鼻的白眼扑面而来。陆子衿赶紧直起腰,拖着小孩离远灶台。
九岁的陆子衿因为失败的生火而神情严峻,莫老道给她看的书她已经烂熟于心,做饭并不是件多困难的事。可结果生火成了难题。
小孩费力地从一个角落里拖来一张小板凳,因为要说的话过于复杂,她干脆比划手势给陆子衿看:莫老道教过阿染生火,阿染也会煮饭。
陆子衿疑惑地看着小孩,既然小孩会做饭,为什么莫老道还让自己教?
小孩很快坐在小板凳上将火生好。她的动作极为熟练,想必生火这件事她确实做过多次。
然后小孩朝陆子衿张开手,示意陆子衿抱她一下,借着陆子衿的力气爬上的不算高的灶台。灶台做的低,台面又做得极宽,看小孩轻车熟路的样子,怕是也没少在这上面呆过。
“姐、姐,水……”就算会结巴,陆子衿也鼓励小孩说出声来,尤其是这种简单的词句。
陆子衿滑动轮椅舀了一瓢水来。在小孩的指挥下倒入锅里。
莫老道给的东西很简单,就是青菜和白萝卜,以及一只鸡——她算是考虑到了一点责任心,将鸡杀了也剁成了块。
青菜和白萝卜,陆子衿洗好削皮后,该切的切,该泡水的泡水。对于一个从小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而言,陆子衿已经做得足够好。qδo
事实上,她做每件事都会做得又好又快————除了生火。小孩忍不住扬起嘴角偷笑。下定决心生火这件事今后只能自己做。
水烧开,小孩再次示意陆子衿将青菜、
白萝卜已经鸡肉一同拿来。
陆子衿皱眉。白萝卜炖鸡没什么问题,但青菜她是打算用来清炒的。
不等陆子衿明白小孩的意图,小孩已经习以为常地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倒进了沸水中,并盖上了木板盖。
“姐姐,好、好了。”小孩兴奋地扭头说道,想得到一个表扬。
陆子衿总算知道上山的这段日子每天吃的东西为什么味道总是很难吃了。
小孩明显是模仿莫老道如何做饭,并认为做饭就是将东西倒入锅里,煮熟即可食用。……
画面一转。
是小孩一张气嘟嘟的脸。
“鱼——”小孩拖长声音,认为这样会更加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将掌心并在一起,模仿陆子衿向她比划过的那样,转动手腕,模仿鱼行进的姿态,向一个没耐心搭理她的人不停展示。
“姐姐,爱、爱鱼,鱼————”小孩又伸手去拉青袍的下摆,不厌其烦说道。
“大冬天哪去给你弄鱼?”眼看自己的道袍被小孩揪出了皱痕,莫老道心情不虞说道。“没看见都下雪了吗?鱼在河里冻死了。”……
画面再一转。
是小孩戴着手套在雪地里滚雪球。
手套是陆子衿的,戴在小孩手上并不合适。手腕处用细绳绑了绑,避免掉落。
雪球在地上越滚越大,眼看合适了,旁边的人说道,“阿染,可以了。”
陆子衿怕冷。穿得极为厚实,帽子围巾耳套一应俱,小孩只能看见她好看的眼睛。
九岁的陆子衿也很惊讶。小孩的衣柜里除了三四件冬衣,居然根本没有其他御寒的东西。手套围巾这样的物件也像是第一次瞧见,新奇得很。
想到莫老道无论何时都是一身青色道袍,一双布鞋后,陆子衿忽然明白了是什么原因。
心疼得为小孩戴上手套,又给她围上围巾,戴上帽子,九岁的姐姐忽然忍不住弯了眉眼,看着被自己打扮出来的小人,揉着她肉嘟嘟的脸说道,“阿染好乖。”
小孩瞬间笑起来。
“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然后再给雪人插上手……”
姐姐的神情认真又活泼,小孩紧挨着姐姐坐着,看着“雪人”一点点在姐姐的手中成型,为自己滚了雪人圆圆的肚子而高兴。
原来这就是堆雪人啊!果然和人好像。
不过小孩很快发现问题,“姐姐,雪人没脚……”
雪人本来就没有脚。
正要脱口而出的话在注意到从板凳上栽下去,将头伸到雪人肚子下面的小孩时,又咽了回去。
陆子衿递给小孩两根树枝,“阿染给雪人插上吧。”
小孩像是接到了什么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趴在雪人肚子下面认真查看了很久,才找好合适的位置将“两只脚”插好。
插好后,小孩笑得满脸灿烂,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后,将头轻轻贴在雪人圆润的肚子下面,说道,“姐姐,我们的雪人有脚了。”……
雪人有脚很容易。可陆子衿想有双能站起来的腿却很难。
不至于继续恶化,却也没能治好。陆子衿捏着莫老道给她抑制双腿恶化的法子,坐在轮椅上,脚边放着行李,小孩没有在身边。
“为什么不能治两个?”模样稚嫩的陆子衿再佯装成熟,心里的那根弦也在要离开的时刻崩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青袍道人只治一个人的腿,更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小孩将治愈的希望让给了自己,结果腿好的人却成了小孩。
“这是个幼稚的问题。你今后会明白。”神色冷清的莫老道看了眼女孩绷不住的脸,觉得再留她待下去,对她、对小孩都不是件好事。
不回到陆家那个狼窝,不与危险和阴谋相伴,这样幼稚的问题会接二连
三从她嘴里问出来。
小孩也是这样。当听到小孩要把治腿的机会让给陆子衿的时候,莫老道就知道出问题了。
没有人再说话。天空传来螺旋桨巨大的声响。
轰隆隆的声音,犹如云层中酝酿的一场惊雷。
天霎时暗下来,江暮染看见腿刚好却还没学会走路的自己哭着要追出道观,却在下地的第一瞬狠狠摔倒在地。
一双布鞋在此刻映入眼帘。青袍的一角令小孩觉得憎恨。
“她不会留下来,你一直知道。”
莫老道从来不会用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对小孩说话。
“我不知道。”小孩抹着眼泪恨恨说道。
莫老道为她的态度皱眉,冷声道,“那就从现在开始知道。”
“我讨厌这双腿!”小孩用力锤了一下自己的腿。然后露出痛苦的表情————和以前不一样,她的腿现在已经有知觉。
她宁愿没有知觉!……
梦境真实得像昨天发生的场景,江暮染潸然泪下。
其实陆子衿没有骗过她什么。这么多年她不释然的真正原因无非是,她太想念这个人,想她有一天能回来,自己不要这一双腿,也会让她的腿好起来。却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年又一年,像埋在地窖里的酒坛子,渐渐尘封落灰。
这个人,深深藏在她心底。连阿九烟鬼也不知晓。
他们只知道,阿染会手语,会做好吃的饭菜,堆出来的雪人会有脚,最爱的食物是鱼。……
醒来的人摸到了满脸的冰冷。她缓了好一阵,像是处于卡顿状态的电脑,需要时间来恢复运算。
所谓大梦一场!
江暮染浑身瘫软无力。她试图动一动,发现腿重得像灌铅一样。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没事……”她咧开嘴要对床边的人笑,嘴唇却干裂出血,一股铁锈味道。
烟鬼在床前,胡子拉碴眼睛里是血丝的模样。
烟蒂堆满地。
他守了她整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