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北6瀚洲,蛮舞原。
一支骑队高举着金菊花大旗,满身污泥的骏马在泥泞的草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马背上都荷着牛皮包裹的沉重箱子,任马夫一再地打着响鞭,前进的度还是极其缓慢。刚下了雨,周围都是白茫茫的水雾,草原上本来也没有道路,只是认着远方云间的彤云大山作为方向。
“骑督尉大人,我们这么走,还有多久才到北都?”参将带马追上了最前方的领队人。
“已经离开了雪嵩河,这么下去半天的功夫可以穿越蛮舞原,我们走彤云大山的兀思秃罕哈儿口,之后大约再两天的功夫就可以看见北都城。”雷云孟虎拍了拍属下的肩膀,“有点耐心,比起上次我和拓拔大人来的时候,这一路已经是顺畅得多了。”
他是雷云家的长子,和息辕并称南淮城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相比息辕在殇阳关立下的战功,他区区十八岁就跟着拓拔山月北行,充当使团的副官。回来的时候满城轰动,拓拔山月自己并未接受隆重的入城式,带领两百匹骏马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肩上有黄金千丝菊军徽的雷云孟虎,年轻英武,倾倒了无数的公卿仕女。那一年他已经升到了副将。
“督尉这一趟回去,怕能升到后将军吧?”参将谄媚地凑上来,捧上一个油纸小包。
“这是什么?”
“菸草,一路上贴身带着,没淋着雨水,给督尉解闷的。”
雷云孟虎摆了摆手:“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在我来看,这趟出使的风险还只是刚刚开始。”
“督尉这么说,兄弟们心里也没底了,你说这些蛮子,真的敢对我们无礼?冒犯了我们,没他们的好果子吃,当年风炎皇帝陛下可是一举打到了北都城下,逼得……”
“风炎皇帝陛下没有打到北都城。”雷云孟虎打断了他,以马鞭指了指自己的脚下,“如果我没有记错,风炎铁旅就是在雪嵩河上游的西岸,差不多是这片蛮舞原的地方遭遇了青阳的重骑铁浮屠。其实那场战役没有人取胜,否则以风炎皇帝的性格,决不会轻易撤兵。而且我们大胤,也有过景皇帝,安皇帝把蛮族奉为上朝的时代,蛮族骑兵的威力,不可以轻视。”
“督尉说的是,说的是……那我们这趟出使,还要注意些什么么?”
“一切就按我来前跟你们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北都城现在的情况我们不清楚,只是‘伺机而动’四个字而已。越过彤云大山之后,把两百人分为两个百人队,一百人跟着我去北都,一百人驻扎在兀思秃罕哈儿口等待,有任何的异动,等待的百人队立刻南撤,决不要停留一刻!”
“是!”参将应了,眨巴着眼睛,“督尉能不能重复一下哪个山谷的名字?什么秃什么谷的。”
“兀思秃罕哈儿。”
“蛮族人起的这个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倒是拗口得很。”
“兀思秃罕哈儿,蛮族语中,指食骨鸟。”
雷云孟虎鞭着战马过去了,参将愣了一下,眺望着远方雾气中隐约可见的山口谷,像是一只张开的大嘴对着他们,忽然觉得一丝恶寒狰狞地从心底升了起来,他在甲胄的领口里捏了捏护身的玉坠子,嘴里低低地咒骂了一声,跟在了雷云孟虎的马后。
“停!”雷云孟虎忽然高举起手,勒住了自己的战马。
他们距离谷口只有大约一千步的远近了,以强弓而言不过是两箭的路程。参将随着雷云孟虎的视线拼命地看向雾气中隐约是一只大纛插在那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这只孤零零的大纛和异样的寂静令参将觉得不安,他以眼神暗示战士们摘下了马鞍上的十字弩,马夫们也趋赶着驮马聚集在一起,两百个战士把马群围绕起来。
“这个是什么东西?”参将压低了声音。
“大纛,是部落的旗号。青阳部是白色的,朔北部是黑色的,澜马部是青的,别的我就没见过了。”雷云孟虎扣着他的战刀,年轻的脸绷紧着,看不出神色。
大纛一振,轻轻扬了起来,是起风了。风迅地拉薄了雾气,像是横着扯开了大幕,雾气后的骑队出现了,他们一色的黑色鳞甲是高出东6骏马一头的黑色骏马,护胸的铁镜边装饰有豹子的皮毛。一旁则已经展开了绒毯上面摆着食物和酒器,为的武士策马走进大纛向着下唐的骑队挥手。
“是青阳的虎豹骑,是来迎接我们的。”雷云孟虎点了点头,“我和拓拔将军上次来的时候,也是在附近的地方看见了大君的骑队。”
每个人都如释重负地露出了笑容,他们在这片渺无人烟的草原上已经跋涉了过一个月,除了偶尔能捕猎到野物,他们多半时间都只能吃干硬甚至霉的干粮,喝雪嵩河里没有滤过的水,所有人都想着要好好洗一个澡,尝一尝蛮族的烤羊排,武士们正了正盔甲。把下唐的金菊花大旗打高,列出了整齐的一字队列,缓缓地迎了上去。
参将跟在雷云孟虎的马后,举着盛有国书的金漆匣。他的心情没有其余的武士那样轻松,他知道国书上写了什么,看到这封国书之后,蛮族的新主人是不是会勃然大怒?他受了这趟苦,誓再也不为了升官跑到这么荒远的地方来。
“你能看清么?他们的马腿上是不是裹了皮子?”雷云孟虎皱了皱眉,忽然说。
参将使劲地看过去,被雾气遮着,隐隐约约只看见蛮族黑骏的马腿上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马蹄一直缠到了膝盖以上。
“是蹄裹吧,走泥路马蹄陷在泥里,怕拧伤硌伤了,所以拿皮子裹上。”
“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参将想了想:“两天前,约莫黄昏的时候。”
雷云孟虎忽然勒住了战马,压低了声音:“你悄悄去后面,传令后队停下,弓弩戒备!前队一百人跟我过去。”
“怎么了?”参将愕然。
“从北都城到兀思秃罕哈儿谷口,至少也要两天的时候。那些战马全部裹了蹄裹,是开始下雨了他们才出来的。仅仅两天,他们是急行军赶到这里的!”雷云孟虎说的很急,也不再压着声音,“停下!后队停下!”
“急行军……参将悚然一惊,心底那一丝恶寒忽地凉透了心口。
已经迟了,居前的蛮族武士忽然一把拔起了大纛,他咆哮着出呼喊,整队虎豹骑像是决堤的洪水那样倾泻过来,五十们在头顶高举着锯刃的马刀,欢迎的队列一瞬间变成了狰狞的野兽。
整个下唐使团都在对方冲锋的气势吓傻了,没有人料到这样的变故,虎豹骑们所处的地势更高,上千斤的骏马全力冲锋,即使践踏也足以踏平这只小小的使团。警觉的战马先狂嘶起来,意欲摆脱骑手的控制掉头逃走。驽钝的驮马们则只是惊慌,他们不但没有即时散开,反而拼命往一起聚集,像是马群被恶狼围住的时候结成的防御圈。
可是雷云孟虎明白做什么防御都是无用的,对方是虎豹骑,他们手里的战刀远比狼牙锋利,他们是纯粹为了杀戮而来的,这样的冲锋根本没有生擒的打算。
“散开!散开!散开!”他用尽力气咆哮,抽出马鞍上的十字弩射了一箭。
这是下唐骑兵唯一的一次进攻,箭从一匹黑马的胸膛正面穿入,那匹骏马长嘶着带着它的主人滚倒。立刻就被跟随而上的铁蹄践踏而过。雷云孟虎知道自己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他第一个掉头,疯一样鞭策着战马脱离战场。虎豹骑仅剩半箭的距离了,下唐骑兵们也明白了形势,他们争先恐后地带马逃脱,战马冲撞着可怜的驮马,胆小的驮马和马夫一起被冲散开来,互相践踏着。驮马身上的箱子裂开了,耀眼的劲光流溢出来,那是金锞子和米粒大的珍珠,是下唐准备馈赠给青阳的礼物。
虎豹骑赶到了,他们忽然就分为两路,沿着左右绕开。马刀平挥出去,驮马的血和马夫的血混在一起大片大片地泼洒开来,金锞子和珍珠像是泥沙那样散进草丛中,蛮族骏马直踏而过,追在来不及逃脱的骑兵身后砍杀。他们生在马背上,下唐骑兵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蛮族骏马逼近到逃亡者身后三尺的地方,它的主人轻松地平挥战刀,就可以砍下一颗头颅。颅腔中的血泉刚刚冲起,得手的虎豹骑已经冲过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屠杀拖住了虎豹骑追击的步伐,雷云孟虎已经回撤到两箭之地外,他这才有机会回头去眺望。只看见刚才的战场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一匹小驹子,他被数百骑高大的蛮族骏马包围着,惊恐地跑来跑去,像是被盛在铁桶中,它的母亲和所有的驮马一起倒在了血地里,相隔不远另一片血泊里是刚刚逃出几步的骑兵和战马。
虎豹骑却并不追击,只是带动战马,渐渐围聚在手持大纛的武士周围。
“督尉,快走!快走啊!”参将跟在他后面逃出来,脸色白得像是死人。
“分散开来走!”雷云孟虎大吼,“聚在一起谁也逃不出的!”
可是他的属下们却都在颤抖,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雷云孟虎拼命瞪视着他们,看将其中一个人的手上还提着一只朱漆的木箱子,那时驮马背上的礼物箱子。
“混蛋!这个时候带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他狠狠一鞭子抽过去,把那名骑兵打下了战马。
骑兵的箱子脱手了,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捡,“不带也不见得能活着逃出去!有了这一箱,够我用一辈子了,我再不要当兵,在不要到这个死人的地方来,去!”
空气中响起了一道极犀利的声音,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雾气割开了,雷云孟虎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不远处掠过。那个扑向箱子的骑兵倒在了泥水里,一只黑羽箭从他的后颈刺入,整个地洞穿了喉咙,只留下箭羽在外面,箭头又穿透了他抱着的箱子。他的脸死死地贴住箱子,被箭钉在了一起。
雷云孟虎看往来箭的方向,只是很远的地方,有一个飘忽不清的黑色影子,影子的箭刚刚出手,已经带转了马回撤,转眼就隐没在雾气中。
“鬼弓!是鬼弓!”雷云孟虎愣了一瞬,嘶哑地大吼,“快走!快走啊!”
就在他呼喊的时候,更多的黑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飘忽的黑影在各个方向一闪而逝,他们每一次都出一支黑色羽尾的长箭,尔后立刻隐没在雾气里,一个接一个的骑兵在雷云孟虎身边倒下,他们只能结队狂奔,可是那些黑羽箭还是不断地出现,没有一直错过目标!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参将拼命地吼着,声音里面带着哭腔,“他们会把我们都杀了的!”
雷云孟虎扬手狠狠地扇在他脸上,趁着这个间隙回头,他的心凉了一下,周围再没有别的同伴了,背后一路是同伴们的尸体向着雾气里延伸。那些飘忽的黑影在他们身后一箭之地聚集,风吹他们身上的黑色毡衣,像是一个个没有实质的鬼魂。
鬼弓们举起弓齐声地呼喊了一声,又一骑独自冲了出来。那是一骑纯黑的战马,他长长的鬃毛没有修剪过,飞扬起来像是一面战旗。无人可以想象这匹马奔行的度,泥浆在它的铁蹄下飞溅,它跳跃着,长嘶着,长鬃飘洒,仿佛泥浆里跃出的龙。马背上的人却端坐着有如木偶,他稳稳地张开了手中的弓。
“快走!分两路走!“雷云孟虎在急奔中去推参将。
“要死一起死算了!”参将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怎么走都是死!”
“废物!”这是雷云孟虎唯一能够吼出来的话。
弓弦声响了。
雷云孟虎觉得周围静了短短的一瞬,随后硬而冰冷的东西从他的后心里猛地冲了进来,他整个胸口忽地凉了下去,随即袭来的像是被烈火灼烧那样的剧痛。他不敢吐气,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次呼吸的机会。他一刀劈在参将的马臀上,参将的马痛嘶着一跳,拼命地冲了出去。
雷云孟虎仰天从马背上倒下。
率领虎豹骑的中年武士按住了握弓的胳膊。箭已经在弦上,弓已经绷紧,却没有射出去,最后一个下唐骑兵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雾气里了。
握弓的年轻人侧过头来看着中年武士。年轻人的眼睛细长,似乎有精光从细细的眼缝里溢出来。他的皮肤黝黑而干燥,年纪不大眼尾已经有了刀刻般的丝丝痕迹,一直延伸到线边,就像草原上流浪的贫苦牧民,可是他的弓却沉重异常,黝黑的看不出材质,沉甸甸有着金属般的光泽。
“放他去吧,就像打黄羊要留下羔子。他对我们有用。”中年武士笑笑。
“大汗王下令,不花剌就听从。”年轻人的回答简单有力,他熟练地转着弓,收回到自己马鞍后的弓囊里。
九王是青阳仅剩的一位大汗王了,现在进金帐议事的时候,他坐在大君的下,人么对他行和大君相同的礼。如今人们只要说起大汗王,就是九王。
“大汗王以比莫干王子的手令召唤我们,不花剌连夜带着十名鬼弓从铁线河边赶来,终于在最后关头赶上了。请位大汗王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么?”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
“多亏了鬼弓们的神箭,否则要在这样宽阔的草原上全歼敌人,要调动多少人才行啊?感谢盘鞑天神赐予我们草原上第一的好猎手不花剌,你的神箭总是饱尝敌人的鲜血,从来不去亲吻树木和土地。”九王微微笑着,“人们叫我青阳的神弓,我看不花剌才是我们青阳的神弓!”
披着黑色毡衣的鬼弓们此时正带着马靠近不花剌,他们一起高举了弓欢呼起来,虎豹骑的武士也跟着欢呼,用马刀敲击着鞍子。
潮水般的欢呼里不花剌却没有笑,他的神色更加恭敬:“如果大汗王是剑齿豹的牙齿,不花剌只是它的一根细毛,不敢接受这样的夸赞。”
九王挥手止住了呼声:“你的父亲死了六年了吧?可是临死我没有能见他一面,最近常常想起和他并肩战斗的时候,可惜老朋友却先离开了。”
“他死得非常安详,因为他一生都为了守护大君而握着弓箭,盘鞑天神会接他去云间的神殿享福,谢谢大汗王的关心。”
“别里古台虽然离开了,可是看到别里古台的儿子变成了更年轻更英武的别里古台,真是让人高兴!”九王直视不花剌的眼睛,“新的大君就要正式即位,我们青阳的好运道就要来了,不花剌,这是你的人建立功业的机会。如果不介意听我的号令,就让鬼弓和我的虎豹骑编在一起吧,虎豹骑只要有一口好酒,就不会忘记鬼弓的兄弟们。”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不花剌的身上,他静静地没有表情。
“大汗王应该知道,从有鬼弓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只听命于金帐的主人。除此之外我们只是草原上的猎手,我们不像九王的虎豹骑,不是成群的猛兽,我们只是一只只散漫在天空里的鹰。金帐的主人命我们为他惩罚叛徒,我们就去啄瞎他们的眼睛,却不能为他开拓疆土。”不花剌以手按着左胸,“感谢大汗王的盛情,可惜不花剌无法接受。”
“如果没有别的差遣,不花剌就带着他们回去放牧了。”不花剌带着自己长鬃的黑马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没有等待九王的回答,忽地转身。鬼弓们紧紧跟随在他马后,一起驰向了雾气中的兀思秃罕哈儿谷口,很快,雾气就遮住了他们的背影,消失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的飘忽。九王望着他们,默默地抚摸着战马的鬃毛。
一名百夫长靠近九王的身边,恨恨地说:“不花剌这个猖狂的人,大汗王赐给他机会,他却不知道感恩,该受惩罚!”
“不必,这才是不花剌,他说得没错,你可以杀死雄鹰,却不能让它低头舔你的靴子。”九王无声地笑笑。
他瞥了一眼远处雷云孟虎的尸体,这个年轻的下唐武士仰面对着天空,不花剌的那一箭整个地洞穿了他的段钢鲮甲,连箭尾也没了进去,穿过了他的心脏。
“在这里竖一根木桩,把它的尸体挂在木桩上,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九王策马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