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午后,赵当世轻车熟路走进襄王府,那旁若无人的姿态就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家宅。自入主襄阳府城后,他隔三差五就会跑一趟王府。一开始,他还会礼节性地先去襄王朱翊铭那里问个安,到后来索性不搞这自欺欺人的把戏,直奔目标而去。朱翊铭也很知趣,装聋作哑,从不过问。
在绿影壁处拴好了马,从朱漆大门开始,一路都有府内仆役、侍女对他恭敬行礼。赵当世“嗯嗯唔唔”着敷衍过去,毫不停留。王府的水榭楼台、雕梁画栋他都早看腻了,目光始终直视前方,双脚亦如机械般前行不停。
头次来“安澜轩”时,印象中似乎走了很久,但现在,信步至此只怕也只需几个呼吸的功夫。赵当世穿过那扇熟悉的月门,习惯性地看了看月门上端挂着的雕有三个朱砂小字的檀木牌。无论来多少次,每值此时,他的心头都会泛起一股暖意。
清净的小院中,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依旧。云鬓青衫的华清今日略施粉黛,看着比往日似乎多了几分轻熟妩媚。
“寒云一过,春暖花开。这院子里,看来又将热闹起来咯。”赵当世笑嘻嘻着走过去。院中的空地上摆放了不少空荡荡的各色器皿,一向喜欢花草的华清想必是在为播种准备。
“赵郎。”华清将一柄短短的小木铲顺手递给侍女小莲,并吩咐她,“去屋里整理种子。”
小莲看看赵当世,吐了吐舌头,应声去了。赵当世凑到华清身边,陪着她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瓷瓶瓦罐,无意间却嗅到淡淡幽香的脂粉味。
“怎么这般隆重?”赵当世笑道,“今日似不是什么佳节,还是我记错了?”
华清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我前两日温习《论语》,又读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句,心有所感,是以为之。”
赵当世奇怪道:“孔夫子的话还能引申出梳妆打扮的意思?”
华清本来还有些冷淡的表情给他这一句话逗乐,忍不住笑道:“你又插科打诨了。我看到这一句,只是联想到了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做对应的事这个道理。”
赵当世故作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赵某愚钝,多谢郡主不吝赐教。”
华清忽而又把脸冷了回去,道:“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本就是闺阁中女子天性。我昨日特意去寻了王妃,与她交流妆扮之法,受益颇深。”
赵当世凝视她,装模作样点头道:“看得出来。”
“你别取笑我。”华清没来由撅起了嘴。她的性子温和率真,极少流露出负面情绪,老实说,纵以赵当世与她的亲密,平日同样很少见她面现不满。
“无意取笑,这妆淡雅却不失高贵,正合适王妃和你这样的身份。”赵当世忙道,心中却暗暗疑惑,华清看着竟是有些脾气在,这可太少见了。
华清并不理会他,而是一转身,自顾自走到了屋檐下。赵当世现在完全确定她绝对是有心事难舒,于是跟着上前,笑问:“我的郡主大小姐,可是有人气了你。说出他名字,这襄阳府就没我制不住的人!”
“那好。”华清说道,“有个叫赵当世的气我,你去教训教训他!”
“啊?”赵当世愣住了,脑海中回想似乎也有人曾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但华清对他的重要性岂是旁人可比,更不多话,直接拉起了华清的纤手,“阿清,要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你但说无妨。”
华清闻言,眼神里隐隐有着一丝幽怨。她低头看了看裙裾,轻轻说道:“我怕。”
赵当世问道:“你怕什么?”
“我怕你不要我了。”
赵当世如坠云雾中,道:“我怎会不要你,谁说的?”
这又把华清引笑了,只听她半笑半嗔道:“还不是你自己。你没说这话,但做的事,又有什么区别?”
赵当世心中一震,连忙暗暗自省:“难道我与阿是、连芷的玩闹传到了阿清耳中?天地良心,我与她们并无实质举动,连芷也是阿清当初认可的丫鬟”
正如芒在背,却听华清柔声细语传入耳中:“那夜在后院,我俩的关系已给襄藩中人瞧得清清楚楚。你不知道、我之前也忍着没和你说起,襄王他不止一次来找过我,质问我与你的关系,甚至要我、要我配合偷跑出去”
赵当世听到这里,脸色顿肃:“他要你跑去哪里?”
“回汉中。”华清轻咬朱唇,蹙眉道,“我从未答应,以至于他几次拂袖怒去。”
赵当世说道:“我和他说过了,绝不容他从中作梗。而且那夜在后院,他只要眼神好使,自然明白我俩的关系”说到这里,便见华清一双杏眼已是泪水盈盈着望向自己,似有话要说又难说出口,当下心弦一动猛然省悟,瞬间明白了华清那个“怕”字的含义。
华清虽说做事稳重而有条理,但实质上比印象中调皮活络的覃施路只大一岁,说到底初入赵营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可时光荏苒,赵当世都不知不觉三十三岁了,华清亦是二十有二。换成此前,局势不定,分隔两地,华清愿意为了二人的未来忍受寂寞、默默煎熬,乃至在襄王府中一待就是几年,她从无怨言。
只是令她失望的是,好不容易捱到了当下,阻挡在两人中间的襄阳城墙、王府宫墙都已被打破,她本满心欢喜盼着能与赵当世顺利待在一起,然而赵当世却仍然没有将她从襄王府接出去的意思,即便隔三差五会上门探访,但这又如何能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她仍然要日夜面对深深宫墙、面对苦苦的等待与无限的落寞。
这样的关系,真当还不如当初随营颠沛流离的时候。那些时光虽苦,但至少华清能感受到与赵当世的同舟共济,她的心里是满足的。而她最怀念的那段朝夕相伴的江南之行,或许只能永远埋藏在心里,成为永恒却尘封的记忆。
为了赵当世,她付出了太多,她可以放弃汉中的荣华富贵、她可以忍受流亡的风餐露宿、她可以耐住客居异地的孤独寂寥、她可以勇敢面对那一夜襄藩中人惊诧的目光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只有赵当世的不作为。
这是女人本能的担忧,也是她对自己幸福的必然诉求。正如“年龄到了”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又是那么的不可抑制。
赵当世在自责中沉默,华清怔然看着他很久很久,嘴唇几次嚅嗫,将说未说。终于,再三犹豫后,她横下心,还是轻轻说道:“我想要你娶我。”伴着细柔的声线,一滴晶莹的泪珠顺颊坠落。
赵当世眼神直直向她望去,却依然没有说话。
华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几乎是哀声道:“你不愿意?”
赵当世摇了摇头,华清正是要崩溃的当口儿,忽而感到自己的双手被赵当世那双厚实又温暖的大手紧紧‘合在了中心。
“你等了我这么多年,我赵当世时时想起,都自惭不已。但想何德何能,能耽误了你的大好韶华。”赵当世面色弘毅,稳重如山,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一定会娶你,而且要堂堂正正、威威风风的娶你过门。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华清,是我赵当世的老婆!”
华清听到这里,更是肆意大哭了出来。赵当世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倾国倾城的美人在这一刻犹如一个孩子,呜呜咽咽、哭哭啼啼。
赵当世轻抚着她的乌黑如瀑的秀发云鬓,低声道:“阿清,就这两日,我便着手派人去汉中向你父王提亲。”
“嗯。”华清哭着,但简简单单的一声答应则蕴含着无比的欢欣。
赵当世容她哭了许久,直到胸前衣襟给泪水湿透,相拥的两人才算稍稍分开。他将她的几道泪痕抹去,细视之下才发现,她紧张而又小小得意,激动中已不知觉的面颊绯红,秀丽娇美仿若二月春风里的桃花。
几日后,谷城县辖区西北部石花街。
石花街虽名中带“街”,实际上却是个镇子,与南面的盛康镇规模相若。名义上的昌平镇总兵、实质上的赵营昌洪前营统制坐营官陈洪范带着数十骑正在此地视察。石花街临石溪河,河中有鲜鱼味美,以陈洪范的优哉游哉,所谓“视察”的内容,无非就是享珍馐、观风景了。
张献忠反叛时谷城的城堞被尽数平毁,赵营后来拨出些钱粮,协助重建。有着建设范河城的经验,谷城县新县城的城墙虽说较此前老城墙规模有所缩水,但自一县有墙,给予百姓的心理安全不是简单的数字可以计量。陈洪范处政宽仁,乐善好施,在他的经营下,本来破败的谷城县又逐渐开始复兴。
谷城的老百姓都比较爱戴陈洪范,陈洪范既到石花街,不少渔户主动献出各类鲜美河鱼,陈洪范从早晨直吃到傍晚,顿顿吃鱼,乃至到了最后,看到香喷喷的鱼,都没了胃口。酒足饭饱之下,陈洪范想起今夜叫了个戏班到县里表演,于是拍拍屁股准备打道回府。可还没等上马,镇西方向即有大量散乱的百姓奔逃而来。
石花街更往西,就到了郧阳府群山。近期多有贼寇往来其间,陈洪范只道是百姓遭了贼,立刻传令随行来镇的营兵数十骑准备迎战。他虽然领兵打仗不在行,但也仅仅相对于赵当世这种惯战宿将而言,对付起普通小规模的贼寇,他从来不怵。
“西边来了多少贼寇?”临战在即,陈洪范保险起见,找了几个百姓询问状况。
可那些百姓交头接耳,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后来,陈洪范几乎都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隆隆马蹄声,才觉不妙。凭借经验,他判断朝镇上赶来的,少说也有千余骑。此等马军规模,在他想来,恐怕是李自成、罗汝才等巨寇才具备的势力。
推测至此,那还打什么?
他立刻传令,改备战为撤退。只不过,就在他抽下马鞭的霎那间,他突然记起来,郧阳的山里,可还藏着一位重量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