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烈焰照耀中年武官沧桑悲怆的面孔,宫城的飞檐斗拱在翻腾的火舌中毕剥作响。流火点点坠如星雨,溅落肩头滋起焦臭,他却无动于衷。
街巷那端杀声震天咄咄逼近,中年武官长叹一声,面朝宫门跪下,仰视头顶高悬着的府门朱匾泪流不止。
满腔热血,旦夕付之东流。
“老仆猛如虎,无力阻贼,致使府城陷落、唐藩沉沦,无颜复立天地间,唯有一死以报君国。只愿来生生为大明人,再为大明效力!”
鲜血沿着他腥垢不堪的甲胄缝隙从背颈流到剧烈颤抖的右手。奋战近一个时辰,他已经太累了,累到周身的千疮百孔全都冒着血沫此时也麻木不觉。
手起一刀,抹中咽喉,他大喝一声,双指并拢用力从伤口处插进去,登时气绝毙命。
少顷,一大队乱兵拥至府门,这时候,亦有另一队兵从府内出来。两下相合,将中年武官的尸体围在当中。无数刀枪火炬间,身材高大的旗手挺拔而立,所擎之旗上头绣着的正是一个大大的“闯”字。
“猛如虎自刎了。”大旗下,盔甲鲜明的李过用脚尖踢了踢跪扑在地的尸体,尸体向斜侧倾倒,兀自有鲜血断断续续从喉间冒出。
“唐王也死了。”说话的是刚出王府的刘宗敏,他满脸都是喷溅而成的血斑,看得出刚才必定杀人杀到手软,“王府只留了些周正的婆姨,其余无论老幼,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李过皮笑肉不笑道:“南阳府城既下,任家兄弟在我闯军的地位,看来也就稳固咯。”
刘宗敏不屑冷冷一笑:“那可不是,一座洛阳、一座南阳,这俩兄弟一人一城当见面礼献给闯王,闯王能不高兴吗?”咳嗽两声面色不怿,“不如趁着城中混乱,找到任家兄弟做了?料想闯王也不会说什么。”
李过摇头道:“不行,闯王留着这兄弟二人还有用,况且闯王本人就在城中。半年前,你杀谁都可以,现在,我劝你还是不要乱来。”
刘宗敏勃然色变,嘴刚张开,李过先道:“赵当世的动向不明,别给闯王添乱。等此间事平,你想怎样由你去。”说罢,转身很快消失在了幽邃的巷子中。
十余里外,赵当世已经得知了南阳府城失陷的噩耗。
“属下打探得知,闯贼攻下裕州城后,立刻发兵快马加鞭往攻南阳府城。”从前方绕了一圈回来的杨招凤禀报道。
闯军马多,无论步骑都有马匹代步,机动性非常强,可就算这样,入夜攻城,光靠步骑兵士,没有攻城器械,如何能快速将坚固的南阳城拿下?
杨招凤继续道:“听说南阳守备任光荣与闯贼勾结,内应开城。”
赵当世击髀摇头道:“其弟任继荣已经降了闯贼,颜大人竟然还敢纳回任光荣?”那日老君铁顶之会,赵当世将任光荣顺手带给了李自成发落,原道李自成利用他劝诱弟弟赚开洛阳城已经人尽其才,孰料反过来还赚开了南阳城,确实始料未及。
马光春道:“官贼之中不乏互为亲眷者,更何况任光荣在南阳府素有惯战之名,颜大人不用他,府城兵马犹如散沙,也是弊端。”无奈笑笑,“保不齐颜大人本还想让任光荣劝其弟反正亦未可知呢”
“闯贼入城者近六七千,李自成似乎也在城里,当下全城防务都已给闯贼把控,颜大人、猛大人恐怕”杨招凤叹息两声道。
猛如虎固然忠勇,但毕竟是武将,南阳知府颜曰愉不可能将他的兵马尽数放进府城,所以最后布置是仅容其部三千人驻城内与府兵协守,另外数千人则分驻城外各个营地。闯军来得突然,城门也破得突然,猛如虎临时无法统一各部,各自为战自然难免覆灭。
赵当世对周遇吉道:“周大人,事已至此,南阳府城是去不得了,我看不如先退去新野县,等刘公公到了,再做计议。”救援裕州的行动起浑营没有参与,还留在新野县,且新野县背靠楚北,进可攻退可守。
周遇吉无言以对,只是点点头。赵当世眺望南阳府城方向的光亮片刻,一咬牙扯动缰绳,高呼:“全军转回新野!”
这场与李自成的博弈,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回到新野县城,天光已然大亮。赵当世见城下除了自己兵马,尚有好些杂乱旗帜,更有不少兵马行伍来回穿梭,有些纳闷。后从郭如克那里了解到,昨夜南阳府城陷落,不少猛如虎部的残兵败将撤到了这里,其中成建制较大的有两支,一支猛如虎标下内游击刘光祚的数百宁夏马军,一支镇筸都司周晋的二千辰州兵。
赵当世找到刘光祚与周晋的时候,周晋正和两个人吵架。刘光祚则在旁边劝解,先发现了赵当世,赶紧上来说明情况。
原来隶属猛如虎的川军将领主要有王希甲、闵一麒及朗启贵三人,王希甲和猛如虎一样死在了南阳城,他的溃军跟着闵、朗同样逃到了这里。比起编制完好无损的周晋部,川军基本上七零八落,所以闵、朗认为周晋胆怯惧战,不战而逃,故而迁怒于他。
“你辰州镇筸兵吹得厉害,怎么就白白看着猛帅、王大人战死在贼阵?”
“要不是你这厮胆小如鼠,早一刻上,说不定闯贼已经给我等赶出南阳府了!”
闵一麒与朗启贵你一句我一句,质问不迭,将年轻的周晋压制得完全抬不起头来。再看闵一麒怒目圆瞪、朗启贵撸袖伸脖的模样,似乎下一步就要对周晋拳脚相加。
赵当世立刻纵身上前,张手劝阻道:“三位息怒!”
刘光祚怕闵、朗盛怒失礼,一个箭步过来介绍:“这位便是郧襄镇赵帅、赵少保。”
一听是赵当世,闵一麒与朗启贵的火气登时熄灭七八分,互相看看,躬身行礼。周晋见过赵当世,抱拳尴尬笑笑。
赵当世说道:“南阳失陷、猛帅身殁,赵某同样悲愤万分。可木已成舟,再相互诘责指摘亦无济于事,我等既然合兵一处,正需戮力同心,击退闯贼、收复失地,怎能外地未至先起内讧?”
闵一麒瞪着周晋道:“赵帅说的在理。可要我与这等鼠辈并肩作战,就怕战端未启,这厮又先溜之大吉,弃我等友军于水火!”
朗启贵附和道:“是啊,赵帅不可信任此人,将他拿下送审便是!”
赵当世乃道:“二位此言差矣。南阳沦陷突然,非战之过,实因我官军内部有奸贼与外贼通气所致。实不相瞒,昨夜府城没时,赵某也在驰援的路上,可到了中途,还是与勇卫营的周大人合计,暂且退兵。不是不想救城,实因机会不当。”口气一松,“周都司与我有旧谊,我深知其为人之倜傥忠贞,其父亦为国浴血数十年,可谓满门忠烈。二位与周都司相处经年,当也见识过周都司杀贼的手段与决心,他又怎么会是临战怯弱的人呢?”
周晋这时朝赵当世拱拱手,又对吹胡子瞪眼的闵、朗二人拱拱手道:“猛帅、王大人身死,在下痛心疾首不下诸位。二位觉着在下胆怯无能,在下此间就说再多也是空口白话,只能以行动表示决心!”说着忽而抽出腰间佩刀,左手贴上锋刃,迅疾一滑,眨眼间,左手小指、无名指同时齐根而断,掉落脚边。
左手血流如注,年轻气盛的周晋犹自不理,眉头都不皱一下,呼道:“赵帅要是信得过我,杀贼算我一个!要是不信,镇筸兵即刻离开新野,绝不给诸位拖后腿!”
闵一麒与朗启贵抿嘴不语,刘光祚急令左右兵士给周晋医护包扎,赵当世则正色道:“包围新野,收复南阳,少不了周都司!”
目前驻扎新野县的官兵有赵当世四千人、周遇吉三百人、刘光祚八百人、周晋二千人以及闵一麒与朗启贵林林散散五百人,统共将近八千兵马自保足矣。周遇吉与闵一麒、朗启贵等人求战心切,提议趁闯军立足未稳突袭夺城。
赵当世的兵力最强,且背后就是他的大本营,因此即便明面上没说破,但他在这支临时凑成的联军中的首脑地位毋庸置疑。
诸将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但最后还是齐刷刷看向赵当世,希望由他来一锤定音。
赵当世当然不愿意和闯军在南阳死磕,纵然最后能拿回城池,对赵营往后长线的发展不利,他思忖了片刻,道:“根据最新哨探军情,闯贼现下已经完全把控住了府城所有防务,考虑到后续闯贼援军或许会陆续进到南阳府,我军的兵力又稍显捉襟见肘。”转问周遇吉,“周大人,刘公公的兵马现在可还没消息,不知何故?”
要求进军南阳府城的人里头,周遇吉本来叫得最欢,受此一问,顿时像霜打的茄子焉巴了大半,略有些局促吞吞吐吐道:“这这或许快到了”
赵当世摇起头道:“若赵某没记错,刘公公大半个月前就差人说快到了。他就在归德府,这么长的时间,几个来回都足够了莫非另有隐情?”
朗启贵嗤笑一笑道:“能有什么隐情?怕了不敢来了呗。‘勇卫营’名字听上去气势哄哄,真当不当得了个‘勇’字,我看还两说。”他见周遇吉人不多,行为举止倒很是拿大,呼来喝去一派自己为是的样子,心中早就不快。
周遇吉自知理亏,腆着个脸没说话,赵当世道:“淮颍贼猖獗,最近复加献贼,或许刘公公遭了旁事拖累。”
朗启贵叫道:“不必等他了,就咱们杀过去,还怕流寇不成?”
周遇吉抽冷子道:“闯贼厉害,不是往昔流寇可比。”
朗启贵吸口气,瞪着眼道:“呦呵,这下连大名鼎鼎的周大人都开始替闯贼说起话来了,未战先怯,我看这仗不打也罢!”说罢起身就要走。
赵当世将他叫住,好言道:“周大人不是为闯贼讲话。历数本年来闯贼战绩,确实不可掉以轻心。”又道,“赵某以为,主动出击南阳府城,是下策。”
朗启贵没好气道:“那上策是什么?”
赵当世解释道:“闯贼四处攻略,既拿下府城,如何能饶得府中各州县,不将远近诸地扫荡一空岂能善罢甘休。是以不出意外,三日内,不用我等出兵,闯贼必来打新野。咱们借城防之利,以逸待劳,胜机大增!”又道,“如若刘公公期间带兵而来,正好相会。此外,赵某已经差人往襄阳府提调大军。等各路兵马齐聚,再将南阳一举夺回可也!”
刘光祚点头道:“赵帅此言,是万全之策。”
周晋随后也表示同意。周遇吉想了想,点头称是。剩下闵一麒与朗启贵兵马薄弱,也无可奈何,只能答应。
赵当世话是这么说,其实内心还有另外的想法,便是他估计闯军已经拿到大头,大概率不会继续南下磕硬钉子,三日光景,十有八九会引军北撤。只不过,现实再一次与他的想法有了出入。军队驻于新野县的二日后,军情急递,近万闯军正逼近新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