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营后方,是新建的府邸,完颜济对金宋边界势在必得,于是大兴土木,按照京都王府的规格所建,战争长年累月,他不亏待自己,该有的待遇,一样不少。因为和亲,新府张灯结彩,红绸绕梁,花草滋养得玲珑有致,连仆人也穿红戴绿,处处春意盎然。
“王爷大喜,娘娘大喜。”两名侍女见新人进屋,跪地恭贺,一抬头脸便齐刷刷的红。
“都下去领赏。”完颜济目不斜视,直盯着手中抱着的新娘。龙凤烛照得亮,令他更看清了那羞怯、娇柔的面容,大步走向喜床。
“谢王爷。”侍女看这情形,前所未有,也不顾合卺礼仪尚未完成,就识趣的掩门退出。
媚娘被小心翼翼放在花团锦簇的被褥上,手指触到如丝顺滑的缎子面儿,本能的向后撑着,身子往床边上靠。完颜济喜形于色,俯身逼近,近到无路可退,气息相抵,便不再近,只抬起她的下额,细细欣赏因为紧张而有些渐白的脸。卷曲的睫毛一颤颤,遮盖着粼粼净湖,两片薄唇间,任何细微的蠕动都极具诱惑。南方养人,江南女子,水一样的柔情,吹弹凝脂,秀里藏娇。何谓月出佼兮,佼人撩兮,对他而言,简直如获至宝。笑,是从心里而发,每一寸靠近都似浪尖轻舞,挑动着暗涌的惊涛,蔓延包围了周遭,直到避无可避。她半开的眸子做了最后挣扎,在他袭来前,重重合上。生已无望,便不再有奢,手里捏着玉瓶,她想不会痛苦太久,心瞬间的释然了,既无增减,则静若兰芷。一双陌生的手抚上脸颊,顺着耳根脑后,在发间游走,突然头上一轻,她睁开眼。
“戴了一天,太沉了。”完颜济卸下她的凤冠,轻拔去脑后发髻上的玉簪,如瀑长发散在肩后,她一惊欲拿回簪子,手刚碰触,便缩了回去,完颜济笑在眼中。
“这玉簪很特别,是公主最喜欢的吗”他拿在手里端倪,自然而然的往床边挪开。媚娘没有回答,只迅速端坐,将长发移到了胸前。
“虽是尚好的翡翠,但色泽太过暗沉,像是有了年头的,公主平日不常戴吧”
“太……母后赐的,怕挂心。”她的声音很小,仍压低着头。完颜济并未打算归还,拿着簪子走到梳妆台边,抽出一格。
“那自然是很贵重的了,我替你收好,以后有我,公主不必再挂心。”完颜济将簪子放入,推闭抽屉。又走到桌旁,夹起水晶枣泥糕盛在小碗里端去。
“来,尝尝这个,贵朝师傅做的,特地为公主准备。”他挑了一小块,递于她唇边。媚娘抬眼,见枣泥陷裹着薄嫩的皮儿,里呈暗红,内有小小核尖儿冒出,她怔怔的看。
“不喜欢吗明儿我换个厨子,再做来。”
“不!请王爷放他们走。”她突然站起身子,直直的面对他。
“今儿不说这些,怪煞风景的。”瞧着她严肃的小脸,不禁伸手想揽过来,媚娘后退,几次躲开。
“请王爷放他们走。”固执的重复了一次,完颜济刚上前,媚娘便双曲跪地,令他一震。
“新娘子,还有这规矩吗”完颜济还想去扶,媚娘倒退两步。
“不是规矩,是请求。妾身已嫁入王府,便不会有想回去的念头,可送我的人、护我的人,今日为我张罗、做这糕点的人,他们无辜,亲眷在外,思乡情切,东西固然好吃,也比不上家人亲手所制。盼着团圆,又有何错王爷议和,停战休兵,为世人所乐见。若是,有那么一点点……因为妾身的话,何苦再造分离惹人怨、得人恨,妾身宁愿一死。”媚娘无所畏惧,一席话将完颜济悬在半空的手僵持不下。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居然牛犊胆大,语出惊人,不过半日,竟能洞悉他的心思,留簪留人,防范又患失,难道是自己做的太明了是啊,不过半日,已对她到如此地步。只是,千金之躯,忍辱下跪,如此倔强,谁人值得他想起了白天那一幕。
“是为了那个跪在船上的人吗”此话一出口,只见她脸色更白,他即后悔。
“……”是,媚娘在内心坚认,此行来的目的就是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如此,早已将生死罔顾。
“不说,本王就视作默认。”越后悔,就越想听,即使承认,也好过沉默。
“妾身说了,王爷会信吗”她斜过眼,停在他的脸上,泪水强硬的盘转在内。
“信与不信,我只想听实话。”他背着身,摒弃所有杂音,全神贯注的集中耳力,等待自己想要的答案,为何迫切、甚至略显迫切,他自己也一时难解。
“是。一船的人,我的家人,大宋子民,千秋万代,为他们,我不该吗”她紧着一双眉,急出一连串。
“也包括他,是不是”他转身,已有怒火迸出。在他完颜济面前,如此倔烈的,她是第一个。
“是,我责无旁贷。”
“在我府中,说这话,该是死罪。”他几乎控制不住,一把捏紧她的胳膊,痛得她咬住了唇,使劲挣扎。才发现,她竟如此瘦弱,却拼了力想甩开,他终松了手。媚娘未揉,只正了正身子,还是不起。
“妾身刚才就已经说过,宁愿一死,王爷大可一试。”
“你在威胁本王”
“不敢,妾身句无诳语,只要家人平安,任由王爷处置。”她复又合上眼,泪即滑出,绝然的样子,冷得令他身心一震,攥紧的拳头,关节骨吱响,不问倒好,一问平添怒气,较往日早开了杀戒,此时对着她,再大的怒,竟无一用,他暗自嗟叹。
“就这样以死明志妄想拯救一船人吗”
“救不了,绝不苟且。”
“好一个绝不苟且,你虽不怕死,但你所谓的家人,却因为怕死,把你抛到这千里之外,他们视作宿敌的我的怀中,从此不闻不问。你这么做,值得吗”完颜济再次执起她的下颚紧紧固在指间,不由她挣脱。
“如果不值得,王爷就不会见到妾身出现在这里。”媚娘缓缓睁开眼,直直的盯着完颜济,毫不示弱。
“很好,够胆量!果然配做我完颜家族的女人。其实要本王改变心意,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面对满屋子喜庆的红还有眼前这清若芙蓉的秀色,到使怒气来得快也去的快,他松开媚娘,神色渐缓,话语也柔软入耳。
“……”媚娘撇开脸,耳边传来的一字一句都入了心,该怎样做,她懂。
“起来吧,吃点枣泥糕,凉了就不香了。”他压下情绪,扶起了她。转手拿过小碗,递到她面前。媚娘诧异,不知完颜济到底是何意,未动。
“弄疼了没有”他欲触及,媚娘警觉的小步后退。
“你我才成亲,别生啊死啊的,不吉利。你看,今晚月亮真圆,人……也该团圆。”他笑着抹去她脸上的泪,拉起她的手,将碗置于其中,这番举动与先前大不同,算是松口吗媚娘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瞪着大眼睛望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注视完颜济,黝黑的皮肤,金人特有的大辫子紧贴耳旁,瘦长脸颊,额骨突出,轮廓分明,眉宇挺拔轩昂,双眼炯炯有神,只多了分浓烈,她不自在的低下头。
“不信本王连我自己也不信。”他击掌两声,扎隆进入,他附耳几句,扎隆虽意外,却尊令退出。
“王爷”媚娘不知他们说什么,心中隐忧。
“放心,我说到做到。日后……也是。”他推了推她手里的碗,满脸笑意。媚娘见他眼中清澈,不像说假,才轻咬小口,便背过身去。
“怎么了”完颜济绕至她前方,见她放下碗,手中似有物。
“你手里握的什么,让本王看看。”
“不,没什么。”她紧张的将手放到身后,完颜济更好奇,抓过就要看。
“不许瞒我。”媚娘无奈,又挣脱不了,只好摊开掌心,完颜济见了蹙起眉心。
“王爷,耔粒饱满,清香鲜美。您不要怪罪师傅,妾身”话还未说还,就被完颜济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好个耔粒饱满,清香鲜美!这是你第一声夸赞,赏!本王要大大的赏。”看着她疑惑不解的脸,完颜济心里的怒气荡然无存,眼中也放出光彩。不过是一粒未取出的枣核耔儿,竟能让他前后判若两人,实在阴晴难定,幸好有惊无险,媚娘在内心小嘘,怕生造次未敢多言。
“早前,听喜婆说,新房里摆枣泥糕,是早登新高。如果新娘子第一口就吃到枣核耔儿,是喜上添喜,你说本王该不该好好的奖赏呢”他俯身,靠近她耳边低声说道,吸吐的热气扑在她耳根,辣的暗示,刺得颊上顿现绯红,她侧了侧身子,想退。他岂容她再退,一把握起双手,轻啄在唇上,能感觉到刹那的颤抖,他便握得更紧。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彩凤映月下,那衬得嫩红的脸与曼妙的身姿,尽管没有笑容,也将他体内无数个蠢蠢欲动的细胞撩起。
“你的舞让本王前所未见,这身国宝与公主你,在这个世上怕是无人可及。你,愿意再为本王舞一曲吗”完颜济松开了手,挪开身子,满腹期待。“不”字就要冲口而出,太后的话顿时响在脑中‘这都是命。你的命、驸马的命、许仕林的命……。’她忍着泪,起身移步到前方,张开双臂,缓缓舞动,只要他放过无辜,让他们早日回到国土,又何必拘泥于一支舞呢。只是这支舞,曾是她美好回忆的一部分,如今却如针芒,刺在心底足尖,痛得泪眼模糊,忘了步伐,眼前不断出现那个月光静好的夜晚,花香四溢,笛声飞扬,在农家小院中,她听得如痴如醉,情不自禁的飞舞着,旋绕着,缱绻着淡淡笑意,那吹笛的人,穿过了前世今生,不负誓言,终于来到了身边,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绽放。思念欲浓的笛声充斥耳边,伴着醉人的回忆,一圈又一圈,她舞得忘我,不愿睁眼,不愿停下。
“好美。”彩凤嫁衣泛着点点金光,媚娘优柔的舞姿看得完颜济目光呆滞,似有滚滚骇浪冲击而来,脚下已不听使唤,未待她反应,速将她横腰抱起,走向床榻,落了喜帐,怀中的人,微睁了眼,彩凤嫁衣飘然滑出。
营房处处熄灯,最后一盏,随风拂卷而灭,陷入沉梦。对岸,一样的漆黑如幕,霜露凝结,挂在人脸上,像石雕一样被放大,纹丝不动的朝着某个方向,整夜整夜。唯有行云流水的笛声从枯槁中飞出,时弱时强,时轻时响,因为吹笛的人早已稳不住气息,乱了心扉,死灰一样的心扉,浸在泪海中,浮生无望。
“不动手了王爷醉糊涂了吧”副将乌赫青将刚带上的头盔摘下,一脸质疑。
“我还能假传军令吗除非不要命了。”扎隆放下配刀,提壶倒茶。
“禄王那边还等着咱们给信儿,这会儿放鸽子,他们能依”
“不依怎么办有种去王爷屋里调兵。再说,本来就是咱们说了算。得了美人和钱财,还管那朝东不朝西的闲事儿。本来皇上有意招顺许仕林,才绕这么个大圈子。现在人给他放回去,已经很够意思了。出领地,他禄王爱干嘛干嘛,杀人放火,不插手才是上策。”扎隆说完,喝了口,吐出叶梗。
“我军已占上峰,杀个回马枪本就锦上添花,如果不议和,这片城池早就攻下了。”乌赫青一屁股坐下,扎隆忙添茶。
“哎哟,我的乌赫将军,您是报国心切,尽忠职守。但仗要打,财也不可短少。以王爷的实力,拿下这区区边界小地根本不在话下。只是,人财两得,岂不更好连皇上都龙心大悦,对王爷赞许有嘉,把公主都赏给他了,王爷势头水涨船高,将来指日可待啊。那个什么禄王,还有死了的曹相国,不过是图谋不轨,想谋朝篡位,他们靠着王爷,吃里扒外的捞财夺势。王爷总还得掂量掂量吧,在咱们境内出了事儿,他到脱得干净,黑锅谁背刚休兵,又打哼,他喜欢,何不把这个机会留给他自己,有没有这能耐、得不得的了手,人在做,天在看。王爷现在,只看美人儿。”
“哈哈哈……,你说这话,不怕下辈子变王八,缺德。”乌赫青被逗得大笑,八字胡两边撇的老远。
“缺德总比缺心眼儿强,王爷此时难消美人恩,无暇理会别的,咱们再自讨没趣儿,不是找死嘛。方才我进去,看他见到那公主,如同蜂胶黏上了身,蜜一样的甜,两眼儿直冒星星,比日头光还亮,从来没有过的,就这样……”他边说边转动食指和中指凑到乌赫青眼前,随即两人放声大笑。
“猴崽子,胆大了。叫王爷知道,不打得你屁股蛋开花,你不嫌皮痒,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将军饶命,扎隆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干!”
红丝绢纱,流苏帐内,弥漫着不知名的香,吸入越多,越让人气顺醒转,这静得出奇的境地,她听到了平缓的心跳和浓重的呼吸。闭紧双眸,不,不要醒来,就这样睡死也不要醒来。望着眉头紧蹙,睫毛微颤的俏颜,完颜济忽然低头,在她的额发上轻轻一吻,惊得媚娘突然睁开了眼睛,如惊弓之鸟,刹那间四目相对。
“醒了好些了吗”完颜济单手支着头,侧躺在她身边,轻声问道。
“只身在外,不习惯,慢慢就好。”对上清浅起雾的眸子,不知如何安慰,竟有些词穷无措。
“刚才……以后你……”话还未完,见媚娘又闭上眼,撇过脸,眼角溢泪,不看他,也不说一句话。从前,违背他意、扫了他兴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唯恐失宠、竭尽所能的伺候、想讨得欢心的女人数不胜数,而对他的主动迁就竟然不堪一顾的,这还是第一个。完颜济沉默着,思量几番也想不出后话,才刚柔和的眼神变的急促起来,伸手捏住并转过媚娘的脸。
“本王确实喜欢你……你的舞,你也确实不同于那些寻常女子,虽贵为公主,但已入我王府,就与过去一刀两断吧。本王可以等,可以对你赦免包容,但不要以此来挑战我的耐性,也不要以为我对你无计可施,就算你不怕死,可你的命也是由本王说了算。”念在新婚,念在她远道而来,对于昨夜那种始料不及且不可思议的状况也不愿再提,撂下话便松开手起身走出寝室。
许久,媚娘睁开眼,用模糊的视线环视了四周,已空无一人,有种虚脱无力之感让她紧紧裹住被子,完颜济的警告令她觉得浑身冰冷,早已与心灵脱离的身体,毫无知觉的动弹不得。仅剩的理智试图让自己回想在旋转……旋转之后零星碎片的记忆,这份艰难让她头痛欲裂,泪也翻山倒海的涌出,再也无法控制。
晨亮,鸟鸣绕林,阳光穿过树缝,打在地上,引入几双脚步。仕林收了笛子,站起。
“爹,该启程了。”
“是该回去了。”仕林回头,乍见固安一脸憔悴,眼圈红肿,胡渣满腮,不问也知原因。
“弄干净了再走,别叫你娘担心。”他深叹,从袖内抽出一块帕子递给固安。
“仕林,没事吧”宝山见他比固安好不到哪儿去,便关切道。
“没事,走吧。”离开前,他又望了一眼对岸,雾蒙蒙的,犹如屏障已隔成了两个世界,什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