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亲的询问,裴少桥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赶忙看向祝新年求救。
“我问你话,你看右将军做什么?”
裴应犼微微蹙起眉头,问道:“我好像听你提起了你堂兄?可是又做了什么混账事让你堂兄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裴少桥一听这话当即就不干了,没好气地反驳道:“他能给我收拾什么烂摊子啊?他不找我麻烦就不错了。”
“你这混小子,从小到大要不是元魁处处照顾你,你以为你能平安活到现在?就你做过的那些混账事都够百姓们把你吊起来打了!”
裴少桥满脸不悦,小声嘟囔道:“我再怎么混账也就上房揭瓦、下房听曲,可从没想过要使阴谋诡计拖累别人的前程……”
裴应犼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登时眉眼一横,质问道:“你小子又在说什么?什么拖累前程?谁拖累你前程了?!”
眼看再说下去裴少桥就要忍不住把裴元魁的事情说出来了,祝新年赶紧打圆场道。
“郎中令大人听错了,裴少桥是说他最近忙着挣前程,没有再做混账事了,只是前日参加升阶考核,偶遇西营尉官裴大人做主考官,觉得是巧遇,顺嘴提了一句罢了。”
“原来如此,这小子说句话都说不清楚,真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是怎么带兵作战的,跟在右将军身边学了这么久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
裴应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裴少桥还想讲话,却被祝新年及时拦下了。
“裴少桥马上就要去水师营赴任了,虽然现在只是副都尉,但水师营是特种作战部队,最得王上器重,裴少桥日后必定前途无量,郎中令大人也是时候改变您对裴少桥的看法了,裴家后人个个优秀,但您的亲儿子只有一个,您该对裴少桥有信心才是。”
祝新年的话令裴应犼微微一愣,茫然道:“右将军的意思是……”
“晚辈只是认为裴少桥如今已然改变了许多,他不再是以前那个需要人为他收拾烂摊子的裴小公子,也不会永远跟在我身边,郎中令大人且看好,过不了多久,裴少桥就会成为裴家最优秀的后辈。”
祝新年朝郎中令拱手道:“晚辈唐突之言,还请郎中令大人恕罪,我二人还有些公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裴应犼并没有过多询问,而是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俩离开了。
刚离开父亲的视线,裴少桥就拍着胸口道:“还得是你啊,不过刚才你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你这么笃定我日后一定能超过裴元魁吗?”
祝新年瞥了裴少桥一眼,反问道:“难道你认为自己一定无法超越裴元魁吗?”
裴少桥愣了一下,立刻握拳骂了一句,道:“是啊,我为什么不能超越裴元魁?他很厉害吗?不就是个西营尉官吗?等我当了总指挥使他还得来拜我呢!”
“有这个想法就对了,现在整个咸阳城,包括你们裴家和你父亲都还抱着固有印象,认为你无法超越裴元魁,在兵甲部中处处需要他的帮助和庇护,我刚才那番话就是想让郎中令大人改变对你的看法。”
“你裴少桥不是从前那个惹祸的裴小公子了,你会超越裴元魁,甚至超越你父亲,成为裴家最大的骄傲,而郎中令大人是你的生父,不是裴元魁的父亲,我在提醒他把目光放到你身上来,不是裴元魁才能光耀裴家门楣,你裴少桥才是光宗耀祖的那一个。”
听祝新年这样说,裴少桥登时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出王宫大门的时候被守门将士看见了,见他眼眶红红,还好心询问他是不是又被郎中令大人骂了。
“郎中令大人也是爱子心切,副都尉别哭了。”
裴少桥从小就挨裴应犼的骂,经常眼泪鼻涕一起流,这么多年大家都看习惯了,谁也没有嘲笑他,但裴少桥不乐意了,瞪眼道。
“谁哭了?!我都二十多的大男人了我能被骂哭吗?!”
守门将士们一副“你嘴硬,但我们都懂”的表情看着裴少桥,点头应和道:“是是是,是我们看岔了,副都尉勿怪啊。”
裴少桥气得直龇牙,这搞笑的模样惹得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尤杰出声轻笑。
“我还想着来宫门口接你们,谁知道又碰上这出好戏了?裴师弟怎么上个早朝把自己气成这样了?天天生气可不好,老得快,到时候咸阳城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了。”尤杰打趣道。
裴少桥立刻抬手将自己紧皱的眉头和眼角撑开了,面容“狰狞”道。
“你们一个两个都拿我打趣,我这一天天过的什么日子啊?还成什么亲啊?找根绳子寻棵歪脖树吊死得了。”
尤杰笑得合不拢嘴,摊手道:“哟,那吊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既然你不想去找白昊轩,那我就回去继续睡觉了,可怜我这好不容易休沐一天,跑了一早上肚子还饿着呢。”
“你找到白昊轩了?!”
裴少桥立刻凑过来,正色道:“裴元魁把他安排在什么地方躲着呢?”
白昊轩虽然也是咸阳人,但家境与裴家不能比,加上他又是因罪被贬,家里父兄担心受他牵连,早就与他断了来往,如今人是回了咸阳城,但并不能住在家里。
“在北街口那边有个小巷子,裴元魁前些年在那边置办了一个小宅院,人就藏在那呢,我来找你们之前特意绕去东营打听过了,裴元魁今天在东营当值,没有意外情况的话不会出来的,咱们现在就去找白昊轩,就算裴元魁知道消息赶过来也来不及了。”
裴少桥乐得差点又在宫门口失仪,他赶紧催着祝新年和尤杰上了马车,三人即刻朝北街小巷赶去。
北街位于城北、靠近天牢,在咸阳城百姓眼中属于不祥之地,但凡是有能力的人都会千方百计远离此处,哪怕咸阳城其他地方的地价、房价都要远高于城北,百姓们也宁愿多花钱去别的地方置办房产,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愿来城北安家。
久而久之这里便聚集了一群家境贫穷之人,低矮的破屋和穿着满身补丁衣裳的赤脚孩童随处可见。
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们见到有马车驶过来,立刻全部围了过来,扒着车窗伸手讨要食物和银钱。
裴少桥眼睁睁看着从窗外伸进来的小手又瘦又黑,在自己干净的衣袍上留下了一道漆黑的污渍,忍不住惊愕道。
“我也不是第一次来城北了,可竟不知道这里居然有如此多的穷人聚居?”
“都是些犯了事、被抄没家产的官宦家属,或者是被从青楼里面赶出来的年老色衰的女人,还有些变卖了家宅田地的赌徒、酒鬼,再就是一些从城外进来讨生活的穷苦人。”
尤杰叫停了马车,道:“这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又每天都有人进来,这些屋子大多都是没有主的,流落至此的人看见哪间屋子空着就住哪间,实在没地方住了就自己用泥巴垒一个,能稍稍遮风挡雨就行。”
“生活在这里的人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没命了,所以也没什么发愤图强的意识,以前跟着西营巡城,每次到这里都能看见孩子们伸手乞食,今天能吃饱肚子就绝不去想明天该怎么办。”
这就是当下生活在此处的绝大多数穷人的现状,他们没有读过书、没有亲朋、没有家产,纵使想要离开这鬼地方也无处谋生,只能混一天算一天,只要这世上还有好心人愿意给一口吃的,能吊住他们的性命也就够了,至于这些孩子们将来怎么办,他们的父母也无力为他们考虑。
因为前方道路坑洼狭窄,堵路的孩童又多,马车没有办法继续前进,三人只能下了车步行,为了摆脱那些乞食的孩子们,裴少桥从怀里掏了些银钱交给马夫,让他引着这些小乞儿们走远些。
马夫得了命令,抛了几枚铜板吸引那些孩子们的注意,孩子们一看马夫有钱,立刻转身在地上捡拾,马夫趁机往前跑去,边跑边扔钱,那些孩子们很快也跟着他跑远了。
“这些孩子一辈子就这样了吗?我看里面还有些年长的,不读书也不谋份差事,这样成天讨钱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裴少桥感叹道。
尤杰拎起衣摆从地上横流的污水边跨了过去,一边回头提醒祝新年和裴少桥注意脚下,一边道。
“长久?对生在这里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长久的,连他们的性命都不会长久,你别看他们现在有精力讨钱,指不定今夜刮一阵风、下一场雨,就有孩子病倒了,他们根本请不起大夫,熬不过去性命就没了。”
尤杰沿着拥挤逼仄的小巷慢慢往前走去,叹息道:“知道这些屋子为什么建在城北吗?因为城北距离乱葬岗最近,他们连下葬的钱都没有,尸体只能扔到乱葬岗去,和那些从天牢扔出来的尸首一起腐烂。”
裴少桥惊诧地张了张嘴,他不是没见过穷人,但在他的印象中,最穷的人也就只是像曾笑然那样的,家里人全都遭了灾,留他一人艰苦独活,这种情况对于裴少桥来说就已经很令人唏嘘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比曾笑然更可怜的人在世间阴暗处苦苦挣扎。
“到了,就是这一间。”
尤杰领着他们在小巷中走了一段距离,来到了一间并不起眼的屋子面前,这间屋子虽然比周围四面漏风的烂泥房子要好些,但也十分破旧,是无论南来北往的人都不会过度留意的存在。
坐在这间房子对面的乞丐见到尤杰过来,立刻迎了上来,对三人行礼。
“这是我的心腹,我担心白昊轩会出门,特意让他乔装打扮在这盯梢。”
尤杰问道:“人还在里面吧?”
心腹立刻小声道:“在的,一直没有出来过,也没有人进去找过他。”
尤杰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塞进对方手里,道:“辛苦了,去怡梅院放松放松,明儿当值我安排人替你。”
对方接过钱袋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道:“嘿嘿,那就谢谢尤哥了,兄弟我就先撤了。”
尤杰挥挥手,对方揣着钱袋子立刻就离开了此处,口风非常严实,完全没有任何要打探或过问尤杰他们要做什么的意图。
“嚯,这人这么听尤杰师兄的话啊?”裴少桥好奇道。
“他不是听我的话,是听钱的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不假,当然了,师兄我穷得很,这钱你记得还我。”尤杰笑道。
“还,当然还,到时候叫上跟师兄关系好的哥几个,我请大家一起去怡梅院听曲去。”
裴少桥财大气粗,他或许不知道该如何收买人心,但他舍得花钱,只要他愿意出钱,这世上就会有很多人主动凑上前来为他所用,以前他在天工学院中买通那些师兄师姐们也是用的这一招,在花钱这件事上裴少桥可谓是无师自通。
他在尤杰的招呼下走近那间小院门口,耳朵贴着门缝只觉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白昊轩真的在里面吗?”裴少桥问道。
尤杰没有说话,很快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咳声。
“有钱能使鬼推磨,今天能不能让白昊轩推上这口磨就看你的本事了。”
尤杰朝裴少桥挑了挑眉,伸手“哐当”一声用力推开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