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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阳十一年,7月14
柳新来到帝都已经九日,今日原本是休沐。
正阳非常在乎九这个数字,许多事情都和九相关,比如官员的休沐为九日一沐。
柳新的入职日期是从初来的那一日算起的,因为当日老柳百户就过世。按照规矩,从那一天起,柳新就已经是锦衣卫的。
因此第九日,也就是七月十四,该是他的休沐日。但因为御马监的案子未破,刘立诚取消了所有人的休沐,案子完成后,再一并休沐。
这一日清晨,柳新刚到百户所,还未点卯,外面就来了一个东厂的番子,将一份原东祥亲写的条子递到了柳新的手里。
点完卯,柳新来到值房,打开条子一看,神色顿时凝重。
桂钦臣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因为这是那三个仅存的养马太监之一,现在只剩两个活着了。
桂钦臣竟然是大成境的武者,这就符合御马监杀人案凶手的身份了。
到了这个时候,御马监案其实已经可以告破,虽然没有达到皇帝查出幕后真凶的要求,但是案子本身已经算是破了。
可柳新却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而原东祥也指出了这一点,因此在纸条中,原东祥写明,这件事情他会上报给东厂提督米雨松,同时案子还不会宣告结束,因为皇帝陛下要的是幕后黑手,而不是区区一个所谓真凶。
原东祥让柳新继续追查司燕青的下落,这个女人能将八名养马太监的俸禄侵吞,不可能是她自己所为,而且户籍上查不到此人的下落,就更肯定了她的背后另有其人。
柳新放下纸条,想到了那两枚骰子,从怀里取出两枚铜制的骰子,陷入思索。
这个时候程师兄抱着一叠书册进来,他当然不是来送书册的,他清早先一步离开了柳宅,却比柳新更晚来到百户所,就是去接收隐秘调查组的情报了,然后他就得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来到值房内,程师兄看到了柳新的神色,顿时明白过来:“你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柳新颔首,指了指原东祥送来的纸条。程师兄看了一眼那张纸条,笑着打趣道:
“有郡王撑腰,情报来源都稳定了。”
柳新却面无表情,将手里的两枚铜制骰子递给程师兄,道:“程师兄,帮我查一下吧,昨夜有人引我出去,就给了我这两枚骰子,还带我去了一家顺天赌坊,估计这两枚骰子就是这家赌坊的。”
“有人引你出去!”程师兄大惊,柳新一早上都没和他说这件事。
沉凝片刻,程师兄沉声道:“我让隐秘调查组在柳宅附近安插眼线。”
柳新起身道:“这个不急,对方似乎没有恶意。麻烦程师兄尽快查查这家赌坊的底细,我现在要去向我的上级汇报桂钦臣死亡的事情了。”
程师兄道:“这件事情不小,刘立诚估计已经知道了。”
柳新笑了笑:“这是作为下属的自觉,我是有作为下属的自我修养的!”
来到千户所,柳新没有在值房找到刘立诚,寻来一个书吏询问,才知晓今日刘千户就没有来当值,他们也不知道千户去了哪里。
没有找到刘立诚,柳新便写了一个条子简单叙述了原东祥与他说的事情经过。
还未离开千户所,却见一个老吏跑了过来,柳新认得此人,这老吏主管锦衣卫后勤马匹,当日就是从他手里领了三匹马。
此时这人匆匆寻来,柳新便已知晓是什么事。
果然那老吏说柳新领了三匹马,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该归还马厩了。
柳新应付了两句,说今日下值前奉还,那老吏连声道谢,转身便回了。
柳新看着老吏远去的背影,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他想起来当日那三匹马是被外北城千户所给收缴了,外北城千户所的千户正是邵士望。
没想到又对上了。
柳新回到百户所,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叫来在后院广场上独自练武的罗北。罗北每日准时点卯,准时下值,空闲时就会自己练剑。
找了罗北一起,其实就是狐假虎威,扯郡王的虎皮一用。罗北似乎是个武痴,对于习武之外的事情都不怎么感兴趣,柳新来找他,他也只是小声嘟囔了两句,说柳新影响了他修行,但随即快步跟上柳新,沉默不言。
两人找了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的来到外城,外北城千户所的衙门所在就在崇文门外崇北坊内。
地方好找,柳新和罗北下了车,便见外北城千户所的衙门矗立在一处繁华街道上,外北城千户所的门脸看着比内城要大气的多,面积也是大上不小。
门口两个守门校尉见到穿着鱼龙服的柳新,一眼便从服饰上认出这是一位百户,于是其中一人兴冲冲的上前,先是抱拳行礼,然后客气地询问柳新的来意。
听得柳新是来找自家千户的,便说今日邵千户没有来当值。
柳新一听,心中顿时起疑,今日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当值。
随即柳新便询问是否有百户在,那校尉立即说有一位辛百户正好在千户所,这位辛百户是邵千户的副手,辅助邵千户办理公务。
柳新一听便知,这个辛百户就是邵士望的小秘书,繁杂的事务估计都是这个辛百户替邵士望操持。这一点和内东城千户所是一样的,刘立诚也很少处理一些杂务,都是由成国涛帮其完成的。
这个辛百户的角色和成国涛的相似。
柳新进入千户所,由校尉领着一路往里。
外城千户所文吏比之内城还要多一些,行走之间脚步匆匆,似乎非常忙碌。
走过一处偏厅的时候,柳新看到有几个身穿蓝衣的魁梧汉子围坐在一起,似乎还有两个锦衣卫坐在那和他们说着话。
因为只是匆匆一瞥,柳新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值房,发现辛百户不在,那校尉便让柳新两人稍待,他自是去寻找辛百户去了。
待人走了,柳新打量起这值房来,不知道这是不是邵士望的值房,比起刘立诚的那个,这间房间要大上不少。墙壁上也多了许多字画,看着就不是凡品。一旁除了案牍架、书架外还有一个博古架,上面放了不少古玩。
“这外城千户所日子过得挺富裕。”柳新打趣道。
一旁的罗北目光只是落在值房一角的武器架子上,对于柳新的话充耳不闻。
柳新也随即将目光扫了过去,却见那武器架子上只有三件武器:
一柄剑,剑鞘是幽蓝色,阴刻着波涛纹路,剑鞘两端还镶嵌了蓝宝石,一看就很贵。
一杆长枪,枪身大部分由乌黑的硬木组成,枪身中段和尾端分别包裹了一层暗金色的金属外衣,粗看一眼的第一反应就是壕气逼人。
一把宣花斧,通体呈暗银色,手柄和斧身一体成型,手柄上包裹兽皮。斧身的捶打印记非常明显,呈不规则的细密纹路,这是百炼之钢才能出现的花纹。
看过这三件武器的第一感觉是壕贵,紧接着柳新瞳孔微微收缩,他意识到,这三件武器来历不小。
一旁的罗北此时已经收回目光,瞥向柳新,正好看到了柳新眼里收缩的瞳孔,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区区百户,难道他能看出这是三件顶级武器?
罗北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旋即又将这个念头抹去,并在心中默默地说不可能。
外北城千户所这间值房内武器架上的三件武器都不是凡品。
在真正的高手眼中,按照寻常技艺、材料、手法打造的武器,只能称得上是不入流。
真正好的武器,在高手眼中可以分为四个层次,这也是目前武者群体公认的分级。
从低到高,分别为四等至一等,其中第四等谓之:大师
这一等级原本代表着江湖武器的最高水平,武帝城一统江湖之后,搜刮了太多炼器技艺、手法,同时也将一大批炼器的大师级人物汇聚在一起。这些人以前都是各自为战,各有传承,聚拢在一处,又有官方的海量资源相授,炼器的水准在这十几年里飞速提升。
因此这第四层级的大师水准武器,参照基本都是这些大师以前的作品,现在来说,他们的弟子所作甚至就能达到这个水准。
但即使这个水准的武器已经落后,江湖上依旧有无数人渴望得到一件这样的武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利器,能够提升自己的实力。
第三等谓之:制式
制式武器的转变同样发生在武帝城统一江湖之后。因为技术的整合,官方营造局的水准大幅上升,一些特殊的制式装备在实用性、兼容性等基础方面远超所谓大师级别,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锦衣卫的制式武器绣春刀。绣春刀就是最典型的制式装备,但因为用料极为讲究,就算是锦衣卫内,也只有百户及以上才能拥有真正的百炼绣春刀,也就是制式的水平。
第二等谓之:皇御
这是比制式更高一个层次的官方锻造方式,与制式不同的是,制式可以批量制造,而皇御之物却是由资深的炼器大师进行单独炼制。所代表的是官方最高层次的水准。因为一般来说这个等级的武器,会由皇家作为御赐之物封赏给有功之臣,或是皇家御用,因此名为御用。
第一等谓之:精绝
这个层级的武器都是独家打造,由世间最高明的锻造师完成,每一样都是传世之作。也许受限于材料,工艺,其实用性不会高出皇御之器太多,毕竟后者代表的是技艺的最高水平。但其他方面,其意义远超器物本身。其中较为有代表性的,就是鱼肠剑,当初荆轲刺秦王的那柄剑。
此时出现在外北城千户所内武器架上的这三件武器,基本可以断定,是皇御之器,是武器中的极品。毕竟精绝之器在实用性上不一定比皇御之器更强,后者更多的在于声望的加持。
有三件皇御之器,邵士望不愧是勋贵,底蕴之深厚,堪比一般的王族!
柳新这般想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便收回思绪,转过身,正好看到一个身穿百户鱼龙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此人身材宽阔,圆脸,一副精明的模样。
气质上和成国涛颇有相似之处。
“哈哈哈,这便是柳百户吧,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外北城千户所真是蓬荜生辉啊。都说柳百户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天赋异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辛百户哈哈笑着引着柳新落座,目光好奇地看向罗北,柳新适时地介绍道:
“这位是罗北,雍州郡王的亲信,这几日在我百户所里指导工作。”
辛百户听到是雍州郡王的亲信,眼中立即露出精光,笑意更盛,屁股还未坐热就弹射起来,引着罗北落座。
罗北却是冷漠地摆了摆手,面无表情的道:“不用了,我现在就是柳百户的随从。”
辛百户微微一愣,旋即重新绽放笑容,重新落座时,屁股只轻轻地沾了点椅子。他笑着问道:“柳百户,罗罗少侠,我听校尉说,你们是来找邵千户的,真是不巧,他今日还未来呢,应该是去北镇抚司开会了。”
原来是去开会了,怪不得连刘立诚也不在千户所,但是那文吏怎么不知道刘立诚去开会呢,这会估计是临时起意,如果是常例,那文吏不应该不知。
柳新也不想和辛百户浪费口舌,稍微寒暄两句后便开门见山地讲明来意。
辛百户听完后皱眉,他似是有些犹豫,但眼角余光从罗北的身上扫过,旋即犹豫之色消散,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道:“柳百户,你稍待。我去找文吏问问,如果真是我们的人把马牵走了,一定奉还。”
辛百户招来一个校尉,吩咐了几句,那校尉匆匆离去,辛百户回来后满脸堆笑的解释道:“如果真的是我们的人把马牵走了,柳百户可千万不要怪罪。这外城和内城不一样,三教九流汇集,什么人都有。我们巡街的校尉若是一眼看到我们锦衣卫的马,当然会询问一番,柳百户也说了,当时为了执行任务,你们人并不在马身边,想来为了稳妥,巡街校尉们就把马带走了。”
听着敷衍似的解释,柳新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不多时,一个校尉回报,辛百户听完后又回来,笑着说马找到了,然后又说他会安排人,将马送到文轩坊百户所去,态度非常好,但柳新知道,辛百户这是看在罗北的面子上。
有传言说,邵士望有些贪婪,是个只出不进的貔貅,柳新原本打算费一番周折,但是有罗北这面虎皮大旗,事情便轻松解决了。
婉拒了辛百户热情的挽留,以公务为由,柳新和罗北离开了外北城千户所。
待柳新和罗北走远,辛百户的笑容骤然冷冽,他挥手招来一个校尉,在他耳边低语吩咐了几声,那校尉便匆匆离去。
回文轩坊百户所的途中,罗北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借郡王的名义,办了你自己的事情?”
柳新回头不解地看向罗北道:“你家郡王让你跟着我,不就是让我借他的名义来做事的么?”
罗北哑然不语。
柳新嘿嘿笑了笑,此时马车正要经过崇文门,柳新从掀开的马车帘子里看到了程师兄的身影,此时后者正往外城走去,与柳新乘坐的马车擦过。
柳新心念一动,立即叫停马车,让罗北自己回百户所练剑,自己则下车,朝着程师兄追去。
罗北冷漠地看了一眼柳新,也不在乎后者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他乐得清闲,正好回去练剑,正阳武比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要举办,他可是要替雍州郡王代表雍州卫参加的。这次的武比,他立志拿下前三的名次,这样雍州郡王便能赢了和诸王子以及各位王爷的赌局。
匆匆追上程师兄的柳新在一处酒楼内换上了常服,旋即从程师兄那里得知到了顺天赌坊的情报。
这顺天赌坊是帝都最大的赌坊之一,背景深厚,其中一位东家最为神秘,但隐秘调查组依旧查到了。这个人令柳新非常意外,因为他刚从此人的千户所离开。
“邵士望竟然还开设赌坊了,亲军不得从商的这条律令,他竟然视若无物。”柳新除了感叹他和邵士望之间孽缘不断外,还有些意外,邵士望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固然他除了锦衣卫千户外还有一个伯爵的爵位,是一位根深蒂固的世袭爵位,但伯爵只是最低层次的爵位,他的祖上只不过是一个跟随武阳大帝身侧的亲军统领。但他的胆子,也着实有些大啊。
程师兄点头皱眉:“这邵士望是这赌坊最大也是最神秘的东家,其余三个东家都只是寻常的富户。对于他的身份而言,这赌坊的生意有些太大了,帝都之中,这等日进斗金的生日,盯着的人不知凡几,如果没有足够的能量,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但偏偏这顺天赌坊不仅仅是帝都内少数几家赌坊之一,还是其中最大的那一家。”
顿了顿,程师兄看向柳新,目光透着凝重:“顺天赌坊在外城有七处分家,但都是寻常赌坊。内城便宜坊内的那家,是唯一一家开设在内城的赌坊。它不仅仅是一家赌坊,还是一处酒楼,更是寻花问柳之地。”
柳新想了想默默点头,昨夜他在月光下只是匆匆一瞥,但那栋小楼占地不小,外形精致,门板窗框都是镂空的细致图案,与一般的赌坊不同。
寻常赌坊就是一个小小的门脸,门口挂一个牌子,刻点牌九筛子,大门多用一个帘子隔开。而顺天赌坊却要精致太多。
柳新突然想到,程师兄去外城的目的,难道也是为了这顺天赌坊,难道这赌坊还有什么特殊之处。
柳新询问了程师兄去外城的目的,程师兄看着柳新,眼里闪过无奈:“师兄我这是去偷偷懒,竟然被你这个百户抓了现形,哎。”
柳新沉声道:“师兄别闹!”
程师兄正了正神色道:“不与你打趣,隐秘调查组查到内城这家顺天赌坊的掌柜是个女人,名叫桂婉秋。这个桂婉秋是邵士望的外室,平日里住在外城。因为涉及昨夜引你离开柳宅,故意将这个顺天赌坊暴露在你面前的神秘人,我决定先亲自去查查这个叫桂婉秋的女人。现在这个神秘人的目的不清,你不能贸然行动。”
那个神秘人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柳新的心里。他来到帝都满打满算不过九日,会是什么人找上他呢?
是和御马监案子有关的人,还是已经察觉到他身份的另外的角色。
哎,有了隐藏身份就会变得疑神疑鬼的,真是不爽啊,柳新心中嘀咕。
“师兄,既然要查,我就和你一起吧。那个神秘人将顺天赌坊拉到我的视线中,还是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定然是希望我查下去。如果我什么都不干,却什么都查清楚了,这神秘人或者他背后的神秘组织,一定会有所怀疑,到时候反而对我的身份不利。”柳新皱眉,御马监的案子还隐藏在迷雾中,又突然出现一个神秘人,帝都的水还真是比想象的更深更浑浊啊。
程师兄想了想:“你说的没错。而且,我更在意的是这个女人的姓氏。”
柳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沉声道:“桂!”
程师兄点点头,凝重道:“这个节骨眼上,这样的巧合,值得我们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