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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惊世骇俗的悼词(1 / 1)

第二天。

拉雪兹神父公墓。

送葬的队伍移动得十分缓慢,一步一步穿过大门。

进入公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草坪。

草坪上散布着许多纪念碑,

它们形态各异,或简单朴素、或装饰精美,代表着不同时代、不同社会背景的人们。

陆时看着那些碑文,心里感慨,

本来,左拉是要葬在蒙马特公墓的,

现在算是一种“升格”。

拉雪兹神父公墓、

蒙帕纳斯公墓、

蒙马特公墓,

三者并列为巴黎的三大公墓,

但拉雪兹神父公墓是地角最好的,便于人们的祭拜、瞻仰。

队伍继续向前,

在草坪边缘,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地通向公墓深处。

队伍拐上去不久,便能看到一座高大的教堂,是拉雪兹神父公墓的标志性建筑。

在那里走完宗教流程,左拉将会长眠。

陆时正走着,

这时,身后传来庞加莱的声音:“陆教授。”

他气喘吁吁地跟上,

“我有……”

陆时抬手打断对方,随后看了眼前方左拉的棺椁,

古今中外,对死者的尊重是一致的。

庞加莱赶紧平复呼吸,

喘气太粗的话,他会忍不住加大音量。

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说:“左拉先生一定会谢谢你的。”

陆时诧异,

“这话怎么讲”

庞加莱用眼神往公墓外面瞄了瞄,

那里的围墙有铁栅栏,从栅栏的缝隙看出去,能发现不少巴黎市民正在虔诚地祷告,

时不时有人将手中的鲜花放下。

他们进不了公墓,却也是送葬的队伍。

陆时哑然,

“何必谢我这不是大家自发的吗”

20世纪初的巴黎跟现代截然不同,市民们有傲气、有尊严,应该不至于有人为了面包、饮料,或者每小时7的价码聚集游行。

庞加莱捏捏陆时的肩,

“是。也不是。”

陆时懵逼,

“我刚才问的问题竟然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他无法理解。

庞加莱露出一丝丝笑意,随后快速收敛,

“我说他们是自发的,是因为没有人雇佣;又说他们不是,是因为他们知道左拉的事迹,有很大一部分是读了你的《狩猎》,进而好奇,主动了解左拉先生的生平。”

言外之意,陆时为左拉打了广告。

陆时看了眼队伍的最前面。

此时,棺椁已然放下,

神父站在诵经台前,虔诚地在胸口比划着十字,嘴唇蠕动着,

看口型,似乎是:“尘土归回尘土,从今以后万世过去了。”

这是《圣经》的经文。

神父大概是知道左拉身份特殊,提前预演,生怕一会儿真正诵经时出了岔子。

陆时不信神明,

但既然已经穿越了,必定有些东西说不清,

他环视一圈,见其他人还是相对放松的状态,这才缓缓向后退了两步,

“我没做什么。”

庞加莱也跟着后退两步,

“陆教授,因为你,左拉先生在祂的国,必然平安喜乐。他肯定是欣慰的。”

陆时长出一口气,

“那些极端分子怎么样了”

按照历史正轨,左拉的葬礼确实受到了那些人的袭扰。

庞加莱说:“不用担心。”

说着,凑到陆时耳边,

“今天早上,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前,有人制造了一起马车车祸。”

陆时注意到了对方的关键词,

“‘制造’”

庞加莱的眼中闪过一丝丝冷峻,随后道:“是的。他们试图用车祸封锁整条街道,不让民众进来。只可惜,这里是巴黎,不要以为他们戴着钢盔就能欺压良善。”

陆时感受到了来自革命老区的自信。

“啧……”

他微微咋舌,

“不会有流血冲突吧”

据他所知,欧洲人虽然和亚洲人同样尊重逝者,但不到“死者为大”的程度,

巴黎的百姓要是不爽了,是真有可能撸起袖子开干的。

庞加莱摆摆手,

“不,市民们都维持了理智。他们知道,一旦真的爆发流血冲突,街道被封闭的话,左拉先生的葬礼肯定是无法持续下去的,所以只是默不作声地清理了车祸现场。”

陆时长出一口气,

“万幸万幸。”

庞加莱“嗯”了一声,随后换上略显轻松的表情,

“既然说起冲突,伱可知……罢了,我还是直接拿出来给你看看吧”

陆时下意识看向讲经台,

神父还没准备完,

这次的口型是:“我正在两难之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因为这是好得无比的。”

也不知道要准备多久。

幸好西方的丧葬风俗是简丧薄葬,不至于让左拉等太久。

陆时见葬礼没开始,便询问庞加莱:“你刚才说,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

“这个。”

庞加莱摸出了一本杂志。

陆时看了眼标题,

封面的印刷言简意赅——

《物理》。

就这一个词。

陆时视线下移,确定出版单位,发现是巴黎大学,不由得懵逼道:“庞加莱先生,这种理科校刊我看不懂啊。”

庞加莱叹了口气,

“我要你看的不是物理方面的文章。”

他帮陆时翻到要找寻的页码,

文章名叫:《浅谈,人可以失去自私的权利吗》。

陆时:

这特么是应该发在物理刊物上的文章吗!

他一目十行地,

文章作者认为,所谓的文明社会,温情脉脉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面纱,只要轻微用力,面纱就会被扯掉,露出人类的自私和丑陋,

而正是这种自私和丑陋,是人类进步的根源之一。

陆时看完后,将之归纳为一个词:

老成持重。

当然,这是往好了说,

如果往坏了说,则应该是“保守”。

庞加莱问:“你看完了”

陆时点头道:“看是看完了,可你给我……”

庞加莱用翻页的动作打断陆时的询问,

“你再看这篇。”

陆时无奈地投去视线,

这一篇明显也跟《狩猎》有关,名叫《道德,不能作为审判的工具,而应作为约束审判的工具》。

文章作者认为,人类中最为可怕的一类是,自认为掌握事实、真理或占据道德高地的人们,以正义的名义无所畏惧地行动。

两篇文章明显是在打擂。

陆时看向作者一栏,

保罗朗之万。

他嘀咕:“这不是那个物理学家吗”

庞加莱诧异,

“陆教授,你认识朗之万先生他确实是研究物理的,但还不能称为‘科学家’。反倒是前面那篇文章的作者,皮埃尔居里先生是物理学家、化学家,同时也是朗之万先生的博导。”

陆时:“……”

半秒钟就懂了。

他当然听说过居里夫妇和朗之万的三角关系。

居里夫人最大的争议,就是与朗之万的不伦恋情。

当时,各种报纸将这段绯闻炒得沸沸扬扬,出于排外情绪,也因“女性科学家小三”这种争议十足的噱头,原本浪漫多情的法兰西民众容不得居里夫人,将她描述为“波兰荡妇”。

为了躲避关注,居里夫人竟要带着孩子去朋友家避难。

至于朗之万……

这老哥竟然和曝光的记者进行了决斗。

真够虎的!

但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朗之万对居里夫人确实用情至深。

因为外界压力巨大,这段恋情不了了之。

好在居里夫人得到了第二个诺奖,流言蜚语才渐渐平息,

毕竟她是“法国人的骄傲”嘛

再骂就不识趣了。

到后来,居里夫人的孙女嫁给了朗之万的孙子,

要说这两人只是绯闻而没发生什么,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相信。

陆时苦笑,

也难怪皮埃尔保守、朗之万激进,

感情这两人是在打擂呢

更离谱地,两人打擂也就算了,还发到《物理》校刊上,把争风吃醋搞成了公开斗争。

只能说,

“不愧是法国人。”

陆时嘀咕。

庞加莱白了陆时一眼,说:“法国人怎么你了”

陆时说:“法国人普遍比较‘浪’,这我没说错吧”

结果,庞加莱非但不反驳,还带着一丝丝小得意,低声道:“‘浪’又怎么了正是因为这种开放、自由,法国才能成为世界文化的中心,你的《狩猎》才能有这么大规模的讨论。”

这话竟然毫无漏洞,

陆时无法反驳。

庞加莱说:“幸好你准备去一趟巴黎大学,这件事正好……”

话还没说完,他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神父的声音响起:“尘土归回尘土,从今以后万世过去了。”

陆时也赶紧低下头。

葬礼正式开始,再在下面窃窃私语就不礼貌了。

阳光照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反射下来,

青石上、

地面上、

棺椁上、

……

斑驳的光影透出神圣的气氛。

神父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四周回荡,每个字都充满了威严。

《圣经》祭奠死者,

同时也表达了对死者家属的慰问和祝福。

人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哀思。

不知过去多久,

“阿门。”

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后退下诵经台。

然后,法郎士走上去,开始悼词:

——

我们与其为他悲伤,还不如向他那光辉的精神致敬。

这种精神将永垂不朽,像火炬一样,照亮青年一代跟随他前进。

……

让我们嫉妒他,因为他那伟大的人格为他赢得了最可骄傲的命运。

他,是人类的良心!

——

这句“人类的良心”一出,现场全都陷入了安静。

紧接着,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一浪高过一浪!

最后,甚至变得震耳欲聋。

这种气氛本应与“葬礼”一词格格不入,所以引得外面的市民踮起脚,好奇地看着这边的情况。

只可惜距离有些远,看不清。

法郎士心中感慨,

陆教授确实是非凡之人,以这句“人类的良心”为左拉定性,无疑是极高的褒奖。

在祂的国,左拉必然欣慰。

法郎士看向了陆时,

“陆教授。”

陆时:

没想到参加葬礼还要被点名,有些疑惑地问:“法郎士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法郎士侧身,做了一个恭请的动作,

“请你上来说两句。”

“啊这……”

陆时有点儿头晕,问道:“法郎士先生,西方的葬礼没有流程么”

法郎士回答道:“当然是有流程的。但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葬礼本就不合流程。因为一般情况下,在神父念完悼词、做完祈祷后,棺椁就该送入地下室了。可你也看到了,我演讲完,之后还有德雷福斯先生要演讲。所以,这场葬礼没有明确流程。”

陆时无语,

“可是……”

他十分郁闷地左右看看。

结果,

“陆教授,你就讲几句吧。左拉先生生前相当敬佩你。”

“你能写出《狩猎》,为的不就是让左拉先生能够享受平静的葬礼吗现在,你做到了,应该说说感受。”

“陆教授,大家都在等着你啊。”

……

所有人都催陆时上去说几句。

庞加莱欣慰地笑,

“陆教授,你若愿意聊聊自己现在的感受,左拉先生定然会开心。”

说着,轻轻推了陆时一把。

陆时没辙,

“既然如此,那好吧……”

他走了上去,随后,看向远方,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一起看过去,发现那里隐约可见奥斯卡王尔德的墓碑。

有人下意识地吟诵: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正是《回答》中最前面的两句,

也是最经典的两句。

陆时轻声道:“亲爱的朋友们,其实我与左拉先生从未见过面。我不知他的形貌,生平亦知之甚少。所以,坦白讲,我站在这里的心情是无比忐忑的。”

罗兰轻笑,

“陆教授谦虚了。你以《狩猎》为左拉先生辩护,只此一条,便可说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了。”

其他人都不由得点头。

见众人如此,陆时也难免心怀激荡。

他看着左拉的棺椁,

“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

马刺,一种较短的尖状物或者带刺的轮,

一般来讲,马刺连在骑马者的靴子后根处,用来刺激马儿快跑。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陆时说左拉是马

这应该是一种赞扬,因为马象征着牺牲和胜利。

甚至在西方的童话故事中,王子总是骑着马出现,给人一种自由奔放、精力旺盛的感觉。

如果某人具有这些性格,那么他一定是引人注目的。

可是,

“被钉入马刺的马”,这听着就有那么一丝丝不吉利了。

众人看向陆时。

陆时说道:“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

瞬间,现场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

“……”

“……”

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在咀嚼着这句话,

马,

以及马刺。

在西方,马刺是骑士精神的象征,卑劣的人不配使用马刺。

许多文学作品在描写漂亮男子,尤其是军人,时总少不了对马刺的描写,

《唐吉坷德》和《罗宾汉》自不必说,

他们讲的就是骑士精神。

而在一些爱情中,

例如,

《巴黎圣母院》,艾丝美拉达以想听弗比斯身上的马刺响来表现相思和爱慕;

《包法利夫人》写老包法利年轻时“身上的马刺叮当作响”。

可陆时说左拉,“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

显然,这是对传统进行了颠倒,马刺成了不好的象征。

众人恍然,

左拉所做的,不就是反封建、反保守吗

而后面那一句,“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更是无比传神。

大家一齐看向公墓外。

透过栅栏的缝隙,仍能看到自愿前来缅怀左拉的市民,

尽管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不难想象,一定满是悲恸。

陆时沉吟,

“各位,我想问一句,左拉先生成功了吗”

一时间,沉默笼罩了周围。

忽然,有人说道:“他成功了。”

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德雷福斯,那个因左拉抗争而得以获得公正的德雷福斯案的主角。

他的眼睛已经满含泪水,

“他成功了。”

陆时心情有些复杂。

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冷笑话和回旋镖。

因为德雷福斯案,西奥多赫茨尔受其影响,催生了其族裔的复国主义,并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愈演愈烈,导演无数血案,甚至流毒至今,撕扯着人类社会的文明底线。

但是,这不能怨左拉,

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且抗争取得了不可争辩的战果。

陆时点头,

“是的,左拉先生成功了。”

其余人重复:“左拉先生成功了。”

陆时缓缓走了下来。

庞加莱露出笑容,说道:“陆教授,你为左拉先生准备的悼词,可谓惊世骇俗、空前绝后。”

说完,他忍不住重复:

‘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

这句话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

陆时摆摆手,

“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左拉先生自己。”

庞加莱道:“我明白。但是嘛……”

他不由得环视一圈,

周边,林立的墓碑和纪念碑在诉说着它们主人的故事。

庞加莱低声道:“或许,该为左拉先生树一个雕塑。内容是一只奔放自由的马,即使被马刺所伤,依然昂扬积极。”

陆时听得一阵无语,

他想到了自己在法兰西学院里的半身像,

还有那首关于数学的诗,

——

你的眼睛会欺骗你;

你的感觉会欺骗你;

你的经验会欺骗你;

但数学不会,

不会,就是不会!

——

碑文是这首诗就够离谱的了,

更离谱的是,甚至还将它翻译成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并刻在碑文中。

后世的学者赴法访问,

或者,留学生们在巴黎求学,

看到这首诗,他们会怎么想陆时

陆时忍不住吐槽:“你们这帮法国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喜欢树雕塑。”

庞加莱问:“有什么不好”

陆时撇撇嘴,

“没有,当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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