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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传诏进宫,自新皇登基后,这还是第一次。
殿内点着寥寥几盏灯火,半间殿宇浸在黑暗之中,案上摆着热过又冷透了的御膳佳肴,朱厚照却没动过一筷。
“寻常时候也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的,我都没理会过,可今天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只好找你来问问。”
朱厚照把今天发生的事,删繁攒要给陆淇讲了一遍,末了轻轻地问:“陆侍读,你跟我透个底……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陆淇义正言辞地行礼:“那王琼父子真是诬告,末将岂能与高廷和勾结,行大逆之事?”
听罢这话,朱厚照沉思了许久:“我该相信你,还是该信他们?”
或许王琼发现了朱厚照性格中有个逆反的一面,倘若直接要求他做什么事,他是不会听的。
但如果反过来,把一部分证据摆在面前,他就会自己去思考答案,人往往更加相信自己推理出来的结果。
陆淇在心中无奈,朱厚照毕竟年轻,还是太意气用事了,只要把案子打发给刑部大理寺审理,像赵二这样的独供根本不会被采纳。
叹了口气,陆淇望向他:“现在说您该相信谁,恐怕您也是不信的,但是末将可以协助陛下查清此案。”
与陆淇对视,正如第一次在东宫相见的时候那样,朱厚照凝视着这双清澈的不带杂质的眼睛。
还有这些日子的相处,陆淇或正直或狡黠的笑容,登基当夜两人的长谈,耳边响起弘治帝临终前的教诲:
“陆筠就是个合适的人……你要有忠于你的臣子,只忠于你,不因为你是皇帝,而因为皇帝是你……若没了这么个人,你的龙椅便坐不稳!”
不,不可以是你。
朱厚照摇摇头,把那些琐事从脑海中甩出去:“好,朕就挑选几人组成查案钦差,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只是……”
只是?
便见朱厚照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身:“只是我要先收回你的虎符!”
一时失语,殿内分外安静,只余灯火在半明半暗的摇曳。
“我不是信不过你,只要后来把案子查了水落石出之后,我便都还给你……”
“末将遵旨,陛下无需多做解释。”
陆淇低下头看不清表情,从怀中掏出,双手奉上。
“你明白?”朱厚照心中也带着些忐忑,倘若查出来陆淇果真与此事无关,会不会在君臣之间埋下一根暗刺?
“末将明白。”
……
呈上虎符之后,朱厚照命刘瑾找了处偏僻的宫殿,让陆淇暂时搬了进去,宫门皆由太监把守,没有他的首肯便不能出入。
说是避嫌,实际也就是软禁。
“陆侍读,您别嫌这和光殿老旧,里头各色家什都是齐备的,陛下怕您闲的烦闷,命人给您准备了棋盘、话本子,还有您喜欢的那只白孔雀也给您带来了!”
陆淇四下看了一圈,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和光殿虽然宽阔,却处处都有褪色掉漆的痕迹,木窗木门都露出了斑驳的底色。
“干净就好,劳烦回去告诉刘公公一句,多谢关怀。”陆淇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金瓜子。
引路的小太监顿时笑得分外娇俏,连声道谢地告退了。
紫禁城的夜晚着实寂静,窗外连蝉鸣声也听不见,陆淇独坐殿内,桌案上只点着一站孤灯,唯有木门在晚风里微响,像有谁在敲门。
“陆参将,您睡了吗?”门外传来喊声,原来真的有人在敲门。
陆淇忙起来把门打开,借着灯光看见一位身穿着高品阶宫服的宦官站在门口,面容似曾相识:“您是……”
那人跳了起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是咱家呀,谷大用!咱家奉命看管和光殿,也就是负责看管您。”
谷大用?当初在涌川府时,跟随郑笃志的监军太监,在老石庙岛上也算与陆淇同生共死过了,后来先皇对他的惩罚是罚俸禄、闭门思过三个月。
看来现在闭门思过已经结束了。
陆淇退后半步,忙拱手行礼:“天色太暗,一时竟没认出谷公公来,实在是末将之过。”
谷大用手里提着串钥匙,回了个礼,便自顾自进门:“陆参将见外了,你我也算是生死共患难的好友,何须如此客套?就直呼我大用便是了。”
“岂敢岂敢。”陆淇为他倒了杯冷透的茶。
等谷大用在屋内巡视一遍,这才坐下:“咱家闭门思过的这些日子,时常听说陆参将。
能得到先皇与当今万岁的赏识,年纪轻轻就几番加官,可见当初在岛上时咱家没看错,您果然是个有前程的!”
陆淇只是谦逊:“不过些许虚名,岂敢在公公面前称耀。”
谷大用突然抓住了陆淇的胳膊:“还请帮扶咱家一把!”
“……公公这是?”
把钥匙一扔,谷大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陆参将您有所不知啊,咱家上回受罚闭门思过,出来之后不知怎的,便处处受宫人们排挤。
想来是新皇登基,提拔了东宫里的一票内臣,人心也活络起来了,四处想着攀附,唯有咱家这么个品阶虽高,却无实权的,处处遭人冷眼。
唉……咱们太监的前程,都与万岁的宠爱挂钩。您瞧那新贵刘公公,想为他办点事有多少人上赶着。哪像咱家?就守宫门这份差事还是求来的呢!”
谷大用空自嗟叹了好半晌,才拍拍陆淇的肩膀:“听闻陆参将这回是得罪了礼部尚书,让他进了谗言,才沦落至此的?
唉!跟岛上时一样,咱们俩这回又是同病相怜了。”
谷大用越聊越来劲,又出去自己寻摸了半壶酒,揣着半袋盐渍杏子,两人吃吃喝喝地聊了半宿。
而次日,翻了半夜官吏名册的朱厚照便命人拟了圣旨,从朝廷中选取两名官员,任为临时御史,赐宫门腰牌,特许专查此案。
一人是礼部右侍郎王华之子,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名叫王守仁,号之阳明先生。
另一人是在春坊中经筵讲幄的庶吉士,也是最近朱厚照给魏诚请的开蒙先生,名叫严嵩。
对于人选的裁定,朱厚照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定下的。
王华与王守仁父子素来品洁气高,朝内皆知,从不以父子同朝而行结党营私之事,为避嫌疑,甚至连同族子弟也少有帮扶。
自从陆淇来京之后,也抽空去拜访过这位同乡,只可惜王守仁当时奉命视营去了,没能一见这位当事大儒的风采。
而严嵩被选中,源于当初李东阳向先皇告状,严嵩沉着冷静、凭事实说话的表现,让他在朱厚照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朱厚照对这两人寄予了厚望,而深宫内陆淇听到谷大用传来的最新消息时,也不禁有些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