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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刚过,省城里的大街小巷似乎还没从新春的美梦中醒来,仍然延续着没有尽兴的寒暄与聚会。太阳刚刚偏西,已经车水马龙的酒店和娱乐场所就忙不迭的五彩斑斓起来。
程宇夹在匆匆的人流中默默地走着,从那晚送大胡子叔叔回去以后,他就一直借宿在几个同学家,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了。那天是农历的正月初三,爸爸请了许多以前柳林庄的知青朋友在一起聚会,程宇是在聚会的中途被叫过去的,因为那些叔叔阿姨都曾是他父母的老相识,大家都想见见他。程宇觉得那天的气氛有些微妙,人们好像都在谈论什么,又好像都在回避什么。到了后半段,程宇的父亲程修远应该是那帮中年人里最清醒的,而张叔叔、李叔叔、常叔叔、邹阿姨等在推杯换盏中显然都已经摇摇欲醉,那个从国外回来的大胡子刘叔叔喝得最多,最后,也幸亏程宇这样身高不输对方的大小伙子,才把他这一米八三的大个子连背带拽地拖回宾馆。
晚高峰的车流里,程宇此时已经不知不觉坐上了回家的班车,他想,如果他没有参加那天的聚会,如果大胡子刘叔叔没有喝醉,如果那晚他不是和他睡在一起,可能他将永远蒙在鼓里,他可能会理解爸爸苦衷,他甚至可能支持爸爸再婚。然而所有的可能都没有可能,那晚,他从刘叔叔酒后真言中不仅知道了爸爸快要结婚的消息,还知道了对象是爸爸相爱20余年的老情人——吴雅芸,原来爸爸和妈妈离婚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进城后的旧情复燃,妈妈是被爸爸抛弃的。其实,这一点他早该想到,只是自己一直不愿去想吧。
就在那次聚会的第二天早上,离开刘叔叔房间的程宇再也没有回家,他不想再回那个陌生的家,也不想再看见虚伪的父亲,更害怕面对熟悉而又陌生的“新妈”。“躲”可能是现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收拾心情的方式。如果不是为了等兰月回来,他可能早就回乡下了,但是当他收到兰月的回信时,他决定,等她,带她一起回乡下老家。
此时的程宇习惯性地从奶奶家附近的前一站下了车,他喜欢从这一站穿过街心公园的林荫小路,喜欢在街角看老爷爷们下象棋、听他们抬杠,也喜欢幼儿园放学时年轻妈妈牵着孩子的手有说有笑的从他身边走过。可今天他似乎没什么兴致,从早晨到现在,程宇的肚子一直在隐隐作痛,多走了这几步路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他不得不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缓了缓才继续往前走。长时间熬夜写作的人大都胃不太好,他这两天心情糟糕,饮食也没有规律,再加上昨晚和几个小哥们喝酒时可能吃了不卫生的东西,整个人状态都变得极差。
“我应该简单收拾点东西,看看奶奶,顺便拿点胃药。”程宇想。他知道爸爸年后第一天上班,一定有应酬。
这几天,奶奶已经给他打过N次电话呼他,叫他回家,还让程丽娜顺路到学校学生会找过他,他都找借口躲开了。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程修远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不回家,以为他在学校赶稿子,也没在意。
程宇边走边想,不一会儿就置身于那一片灰色的楼群之中……
“有书本报纸的卖,有旧车旧家电的卖,有……”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清脆的吆喝声,声音在半空中回荡,宽广悠长,由远及近。揽生意的是一个小男孩儿,骑着个破三轮,穿着一身肥大的老式运动服。程宇无意识地瞥了小男孩儿一眼,他还没从刚才的思绪中走出来,却已不知不觉拐进了自家的单元。小男孩的声音在楼群中回荡,渐行渐远,程宇突然觉得刚才的孩子好像在哪见过,是在哪儿见过……程宇迅速转下楼梯,边追边喊住孩子。
“唉!收废品的小孩儿,你等等!”
“大哥,您有旧货要卖吗?”小男孩儿又惊喜又奇怪地望着他。
“梁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
“您是……小宇哥哥,是你吗?”显然,小男孩儿也认出了他,傻呵呵地笑着,一偏腿跳下三轮车。
“小梁子,你不好好上学到这来干嘛!”
“俺爹说,上学不挣钱只花钱,不如跟他出来打工,可工地上嫌我个子小,没力气。工地旁边有个废品站,老板见我嗓门大,就让我帮他收旧货。”
“那你不想上学了?“
“可我太笨,爹说我上也是白赔钱,要是孙老师活着……”
“孙老师?”程宇的脑海里浮现出妈妈那张苍白而清秀的脸,还有那郁郁的眼神,眼泪充溢了他的眼睛……
小梁子观察到程宇的表情,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转移话题,
“你知道吗?我哥上月给我娶了嫂子,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爹说,从现在起,我们必须努力,再过三两年,攒够了钱我也能娶媳妇了。”
“哦。”程宇似乎并没有听见梁子的话,他满脑子都是妈妈的影子。
“小宇,你回来了!怎么不上楼,外面多冷啊!”买菜回来的程奶奶几天没见孙子了,一脸的兴奋,隔着老远就喊。
“小梁子,到我家坐坐吧,我还想听你说说村里的事呢。”程宇拉住了梁子的三轮。
“不了,我得走了,还要去交货呢,你有时间来找我,咱们一起回村吧,我就住在西郊的工地上。”
“好的,我会去找你的,可今天,你得跟我回家吃了饭再走”
“不了,我走了,小宇哥!”没等程奶奶走近,梁子登上三轮,飞快的骑走了。在他童年的记忆里,他认识这个厉害的奶奶,村里人都知道是她带走了程宇,也带走了文秀老师的希望。
程宇看着梁子的背影,想起妈妈在昏黄的灯下给梁子讲数学题为了让梁子上学,跟他那愚昧的爹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可是妈妈死了,才14岁的小梁子却早已成了业务娴熟的破烂王。
楼宇间仍然回响着梁子稚嫩而宽广的声音。
“怎么跟个卖破烂的搭咕半天,你认识他呀?”
“不认识,他打听路。”程宇不愿意跟奶奶多解释什么,随口撒了无关痛痒的谎言。
“快进屋,外面多冷啊,你这孩子,好几天不回家,整天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的,赶快进屋,奶奶下午煲了热汤。”
……
程宇双手捧着热乎乎的汤碗,走进客厅,
“这冬笋鸡汤真暖和,真舒服!”程宇边喝边想,“小梁子的爹为什么不让梁子上学,妈妈曾说,梁子一点也不笨,就是开窍的晚点。可能是家里太穷了。唉,同样是人,我在家里喝汤,而梁子却在外面喝风,不公平。可这是为什么?是城乡差别?还是命运的使然?”他忽然想起刚刚看的一本小说里的一句话:“出身不同,生命的起点就不同,人生的轨迹也就不同,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之后又想起最近看的那则关于放羊、娶老婆、生娃的笑话。
程宇忽然觉得这鸡汤喝到最后有些怪怪的,竟有点恶心。
其实他大可不必为自己的优裕生活感到羞愧,这不过是个小康家庭,在中国,在这座城市,比这间屋子更豪华,比冬笋鸡汤更奢侈的食物还有的是。比如詹思敏、郑飞,姥姥姥爷都是高干,爸爸是著名企业的老总,妈妈是医院的副院长,住洋房,开宝马,吃山珍海味,一个彻头彻尾的贵族。而他,不过是书香门第的一个小文人罢了,可是即便这样的生活他也觉得不适应,他从母亲那继承了太多的善良,从大山的血脉中汲取了太多的淳朴,当然,这也可以说是落后或者矫情。有时他也会觉得自己有点类似“愤青”的思想,与当今同龄人有点格格不入,但是他又说服不了自己。他需要一种生命的平衡,心灵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