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挑起了一道眉,淡淡笑了笑,一脸真挚地问道:“四姐姐怎会这般觉得,我还是我,昨日的我同今日的我,能有什么分别?”
她口气自如,声音平稳。
祁茉闻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分别?她方才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叫分别?祁茉紧紧抿着嘴,心道是否该去知会祖母,可真要说,又该从何说起?
说太微恐吓自己么?
祁茉站在月洞窗下,四下一望,几个丫鬟婆子站得远远的,太微先前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她们定然没有听见。
她们眼中所见,乃是太微红着眼睛一叠声地同自己赔不是。
祁茉心随念走,登时心如死灰,明白过来自己若是这般去寻祖母,到时太微死不承认,自己也奈何不了她。
戏不足,唱不了。
祁茉只能装作未曾听清,扬起嘴角笑道:“也是,只是一夕而已,人纵是变得再快,也不能一夜之间便全变了。”
她往边上迈开了步子,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那笑意颇显僵硬尴尬,衬得她的五官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廊下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
鸣鹤堂上房里的祁老夫人却是浑然不知这些,她眼下苦恼的,是即将就要入夏了。她让心腹沈嬷嬷带人开了库房,取来衣料在窗下一一排开,仔仔细细地挑拣起来。
人活着,若不能乐享荣华富贵,那同死了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活得一日,便要享受一日。
沈嬷嬷抱起一匹绯红色的凌云纱送到了她手边。
祁老夫人便探出两指拈起一角,轻轻的上下一抖。那凌云纱薄如蝉翼,清透如水又柔软如云,这一抖,便荡漾起了绯红色的涟漪。
祁老夫人面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像是很喜欢。
但转瞬,这笑意退去,她拧起了眉头道:“不好。”
沈嬷嬷抱着东西,微微弯着腰,闻言有些惊讶地道:“这凌云纱百金一匹,是伯爷特地寻来孝敬您的。”
祁老夫人攥着一团绯红在手掌心里揉搓了两下:“非是料子不好。”
沈嬷嬷有些不明白地望着她。
祁老夫人便嗤笑了声道:“凌云纱固然好,但这颜色不好。”她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语气里是诸多不痛快,“我一个老婆子,黄土埋到了脖子根,穿红戴绿的成什么样子。”
就算不是正红品红,那也是红。
到底是灼人眼的颜色,叫她如何穿?
她一面气恼儿子孝顺不到点上,一面又不快于自己老去的事实,几恨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忿忿地摔开了料子。
沈嬷嬷劝慰道:“伯爷是男人,心思自然不如女人细腻,想的不周到也是有的。”
祁老夫人听了却更不高兴:“这种事原是做儿媳的本分,远章是个男人不懂事,她一个女人总是懂的。可你看看,我那儿媳妇是个什么德行?疯疯癫癫的,哪有样子!说是儿媳,可何时在我跟前孝敬过?”
沈嬷嬷听罢,附和了两句后轻轻叹口气道:“夫人的疯病其实也好的差不离了。”
“疯病如何好?”祁老夫人不赞同,重重一拍桌子道,“她当年满嘴疯话,说什么所有人都会死,四处乱咒,连我也不放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好!”
她说完缓了口气冷笑起来:“那姜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一个疯女儿来。”言罢略微一顿,她笑意愈冷,“小五身上流着她的血,保不齐也带着她的病,这万一要是疯了,那还有什么用处。”
沈嬷嬷道:“不至于,而且便是真带着病也无妨。您想想,夫人过去不也是好好的吗?她发病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做了母亲了。五姑娘就是要犯病,想必也不会这般早。等到她嫁出去,疯不疯的,也就另说了。”
祁老夫人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忽然道:“说到婚事,二娘是要送进宫的,三娘许给了永定侯世子,小五则早有婚约,剩下的小六和小七吧年纪又太小……那么,就只有个四丫头了。”
“您有四姑爷的人选了?”沈嬷嬷诧异道。
祁老夫人从榻上起身,信步往窗边走去。
镂空的窗子,刻的九九消寒图,整八十一个梅花小窗格上头糊了轻薄剔透的纱,隐隐透着两分凉意。暑热未至,窗纱却已换了新。
祁老夫人将手贴了上去,轻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位名动大昭的宣平侯?”
沈嬷嬷愣了愣,斟酌着道:“老奴只听说过一些他的事。”
即便是沈嬷嬷,时至今日,猛然听见“大昭”二字都还是免不了要怔愣一下。
襄国不复,襄国不复呀……
她做了几十年的襄国人,而今却再不能提“襄国”两字,个中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想到几年前那场大变,沈嬷嬷身上发冷,不由得低下了头。
祁老夫人背对着她,声调平缓,徐徐说道:“那位宣平侯,年纪轻轻,当初不到十四岁便被封了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本事,上哪儿再找第二个。”
沈嬷嬷垂眸不语,不知该如何接话。
祁老夫人转过了身来,继续道:“你说是不是?”
沈嬷嬷踟蹰着:“老奴听说,这位宣平侯行事乖张狠辣,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祁老夫人很不以为然:“好不好相与有什么打紧。四丫头再如何聪明可人,那也是打姨娘肚子里出来的,人是否瞧得上她还两说呢。”
沈嬷嬷顺着话道:“那若是瞧不上呢?”
“瞧不上?”祁老夫人将双手揣进了广袖里,“瞧不上,做个妾也是好的。”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突然又变了变脸色,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拿四丫头给他做妾似乎又亏了。说他手中有权身份尊贵,好像也不尽然。他归根究底还是根基浅薄了些,虽有爵位加身,但也不过只是个小侯。”
“皇上当年赐他爵位,想来也多半是看在国师的面子上。”
“他是国师养子,没了国师在前,又算什么。”
祁老夫人说着说着,便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自己先前想得那般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沈嬷嬷肩头,落在了屋子西北角。
那有一盆花,烈烈如火,分外刺眼。
她亲手栽下,从不假手于人只自己精心侍弄的凤凰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