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想做阿娘这样的人”
武瞾笑了起来,“二娘野心不小。”
她伸手,轻抚着女儿年轻稚嫩的脸,从她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那一年她才多大
十四还是十五
她已记不清,只记得那时候的她入宫做了才人,在太宗皇帝身边伺候笔墨。
但太宗并不喜她,新鲜之后,便将她丢在脑后,倒是颇有才情的徐才人青云而上,真正入了太宗的眼。
那时候的她,是否也是这样青涩藏不住心事
大抵是,又或者不是。
是,是因为同样年轻,同样野心勃勃。
不是,是因为她没有太平这般显赫的家世,不会有人一次又一次纵着她,她没有任性失误的资本,只要有一次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年轻真好。
有人偏爱也真好。
——可以这样肆无忌惮把野心宣出口。
武瞾声音温和,“既然想做,那便去做。”
“阿娘的意思是——”
太平心中微微一喜,伸手握住武瞾的手。
武瞾眉梢微挑,视线落在太平手上。
“你的人生,当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她不急不缓从太平手里抽回手。
【在立储君的事情上,女皇几经挣扎,深思熟虑,最后还是立了李显。】
天幕之上,李显身着天子衮服,拜祖宗,祭天地,登基为皇。
“我、我登基了”
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泪止住了。
【为什么要立李显呢】
【原因非常简单,只有立他,才能保住李家跟武家。】
武三思:“”
——李显能保住武家
他不信!
等等,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武延基那小子娶的是李显的女儿,李重润倒没说娶了武家的哪个女儿,但武家若有适龄的女儿,想来也会嫁给李重润。
如此一来,武李两家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怕日后李唐复辟,武家也不会被新朝天子清算。
——所以,姑母待武家,还是有那么一点情分的
武三思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姑母对武家有情分,这件事比姑母要灭武家满门更让他震惊。
【来,宝宝们,我们先来看一下武皇的孩子们。】
【大儿子和二儿子就不用说了,一个噶得比一个早。】
【幸好咱们的女皇生得多,备选多,哪怕噶了俩儿子,还有其他儿子供她挑选,不像倒霉催的雉姐,只有一个儿子还是根棒槌,选都木得选。】
天幕之上出现武瞾与吕雉的对比。
一个身后跟着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另外一个只有一对儿女。
不需要配文字与声音做对比,单是看画面,就知道吕雉很惨烈。
武瞾眉梢微挑。
吕雉
啧,可惜了。
【虽然已经噶了两个儿子,武皇这个时候还有李旦和李显供她选择,当然,武三思也算一个。】
天幕之上,吕雉的身影暗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偌大苍穹,只剩下武瞾与两个儿子,武瞾身影被放大,占据苍穹最中间门,李显与李旦在她左侧,她的右侧,是她的侄子武三思。
武三思:“!!!”
姑母考虑立我为储君!
姑母爱我!
姑母真的爱我!!!
武三思欣喜若狂,翻身上马,直奔太平公主府而去。
——姑母这么爱他,他给姑母进献一个男宠怎么了!
别说只是一个张昌宗了,姑母纵然想后宫男宠三千,他也能给姑母置办出来!
李旦长长叹气。
——阿娘想立武三思,那他这个碍眼的儿子还有立足之地吗
他几乎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他会遭到多少来自于武家的攻击。
“阿娘要立武三思”
李显的思绪跟着天幕走,“这也太荒唐了。”
身边的妻子久久未说话,他不由得问了一句,“韦娘,你怎么看”
“阿娘立,便要阿娘立好了。”
韦香儿面上不悲不喜,轻抚着女儿李裹儿的稚嫩脸颊,“我们远在流放之地,难道还能干涉阿娘之事”
“倒是四弟,他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这话明明是叹息,但她眸中却有冷光一闪而过。
——凭什么凭什么她与三郎远在流放之地担惊受怕,但四弟却可以留在洛阳享受无上尊荣
同样是阿娘的儿子,凭什么一个天一个地
阿娘立武三思好啊,简直不能再好了。
——皇位只有一个,可备选人却有俩,如何不叫人机关算计不择手段呢
未来的洛阳城,怕是热闹得很。
“你的人生是热闹,还是荒凉,皆由你自己来定。”
武瞾轻啜一口茶,淡淡看向太平。
“由我自己来定”
太平抿了下唇,撒娇似的向武瞾埋怨,“可是天幕讲阿娘的候选人只有三个,三兄,四兄,与表兄三思。”
“我从不在阿娘的选择范围之内。”
“既然阿娘不会选择我,我的人生,又怎能由我自己来定”
她抬头看武瞾,清澈的眼底有着小小的不甘,“我的人生,仍然掌握在阿娘手中,而非我自己手里。”
武瞾笑了起来,“三思是我手中最为锋利的剑,传给他,我的武周江山便能延续下去。”
“而你的两位兄长,则是名正言顺的李唐皇子,传给他们,我永享后世香火祭祀,而不至于落个吕雉的下场,明明是开国皇后,却落个满门绝灭连祭祀都被废弃。”
武瞾看着太平,目光明晃晃。
虽未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但她已读懂她不曾说出口的话——传给你,我能落什么
是你将万里江山拱手相送
还是你弹压不住李唐皇室以及居心叵测的朝臣,登基不过三两月,便被人赶下台,然后落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当你的能力撑不起你的野心,这种野心只会误人误己,不如不要。
太平眸色微暗。
——阿娘所看重的两点,都是现在的她不曾做到的事情。
但值得庆幸的是,或许是有意,又或许是无意,她又一次探知了阿娘的心事,也又一次发觉阿娘对她也曾有过期待。
只是这一次的她,再也不会辜负阿娘的期待。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待气息调整之后,她才抬起头,对着武瞾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娘,我想与绍表兄和离。”
武瞾长眉微动,眸光变得玩味儿起来。
“你舍得”
武瞾笑眯眯。
舍得
不,怎么可能舍得。
那是她少年时期便喜欢的人。
青梅竹马,伉俪情深,若无意外,她将会与他携手一生。
但现在,她的公主身份只会害了他,而他的驸马身份也会成为她的掣肘,让她永远无法与两位兄长同台竞争,甚至连武三思这种人她都没资格较量。
当爱情成为彼此的累赘,当感情成为彼此的拖累,那么这段感情,便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倒不如现在便放手,还彼此一条生路。
——她不想看薛绍惨死监狱,更不想看自己尚未出月子,便要给薛绍收尸。
那样对她对薛绍都是一种残忍。
而婉儿的那番话,更是让她茅塞顿开。
阿娘在走的这条路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走,孤身一人,对抗千百年来的历史与沉淀,她没有盟友,她只有她自己。
爱情,亲情,友情,她都可以割舍,甚至都可以利用。
她不择手段,她残酷理智,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蠢蠢欲动的朝臣与天下万民。
——她与阿娘,还差得很远。
但正是因为知道她与阿娘差很远,所以很多事情容不得她犹豫舍不得。
她是女人,这个世道对待女人并不像对待男人那般宽容,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不能软弱慈悲。
太平静了一瞬。
半息后,她轻轻一叹,回答武瞾的话,“舍不得。”
“但舍不得又能怎样”
她揽着武瞾的胳膊,把脸枕在武瞾肩膀,“既然决定要做阿娘这样的人,很多东西便不是舍不舍得,而是有没有这种必要。”
“我与绍表兄的婚姻关系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既如此,我便该舍得。”
有水色在她眼底聚集。
她吸了吸鼻子,控制自己的情绪。
——一个成功的掌权者,不应当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而影响自己的情绪与决断。
太平道,“阿娘,我与绍表兄和离吧。”
“待和离之后,我便嫁给武家表兄。”
“三兄能做到的事情,我也一样能做到。”
武瞾眸光微转,这才抬眼瞧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的太平。
她很年轻,也很稚嫩,她没有经历过挫折磨难,身上没有被艰难险阻打磨过的痕迹。
——如此天真又如此迫不及待,想向她彰显自己的决心。
“和离做什么”
武瞾笑了笑,“有些事情可以划清界限,而有些事情,则需要让他成为你的一部分。”
阿娘这是在怀疑她的用心
不,似乎不是。
太平抬头,看向武瞾。
此时武瞾也正看着她,眉眼凌厉,但笑意温和,视线相接,她的笑意越发深邃,“母亲是城阳公主,父为河东公,似薛绍这般显赫的家世,若不能为你所用,岂不可惜”
太平突然明白阿娘的用意。
若是在以前,阿娘必会以血腥手段来镇压李唐皇室,可是现在天幕一口一个女皇,近乎以天授神权的方式将阿娘推到那个位置。
天幕如此,阿娘所遇到的阻力便会小很多,而宗室朝臣们,也会畏惧天威神权,未必再会跟以前一样群起谋逆反叛。
——而她与薛绍的婚事,便是阿娘安抚宗室们的枢纽。
待安抚之后,再逐个击破。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还会让世人以为李唐气数已尽,哪怕被人夺了江山也无人站出来维护。
宗室都不愿出头的情况下,朝臣们又有几人敢冒着必死的风险去拨乱反正
于是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市井之中,都会随着时间门的推移而承认李唐到武周的过渡。
这便是阿娘的手段。
天幕三两句话,便能让她窥见天机为己所用。
——她与阿娘的政治目光与政治嗅觉,堪称云泥之别。
太平抿了下唇,莫名有些沮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既然知道,便连另外一件事一起做了。”
武瞾懒抬眉,手指顺着太平的胳膊一路向下,最后落在她平坦小腹,“我们女人如想有孩子,又何必以婚姻来维系”
“你武家的那些表兄弟们,你看上了哪个,便与哪个欢好。”
“不必特意与薛绍和离而嫁入武家。”
【为什么武三思也算一个】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只有将万里江山传给武家的人,武周才不会一世而终。】
天幕之上,出现武三思的身影。
男人锦衣华服,意气风发,缓步走在台阶之上。
九州大地顷刻间门炸开锅——
“这是、这是代圣人祭祀!”
“他不是皇太子,他怎能如此!”
“你没听天幕说吗女皇要立他为皇太子,所以他才能代替女皇祭天。”
而散在各地的李唐宗室,在这一刻彻底破防——
“荒唐!”
“她夺了咱们李家的江山还不算,竟妄想将江山社稷传给武家之人简直岂有此理!”
“若她传给庐陵王,咱们还能忍一忍,左不过她年龄大了想过一把圣人的瘾,咱们忍个十年八年也就罢了,但现在不一样,她要传位武三思!”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不能任由他们瓜分太宗皇帝打下来的盛世江山!”
武三思心花怒放。
——姑母爱他!
没有人比姑母更爱他!
锦绣河山不传给自己的子女,而是传给他这个侄子,这不是爱是什么!
他愿为姑母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那些阻挡在姑母面前的虫豸,他会全部清除不留后患!
武三思殷勤把张昌宗从太平公主府接出来,殷勤把张昌宗送到宫内,然后殷勤排查近日来蠢蠢欲动的李唐宗室。
——只要姑母能坐稳皇位,这江山就是他的!
他不是在替姑母做事,是在替自己清扫障碍!
【所以这个时候女皇的备选有武三思,李旦跟李显。】
【皇位只有一个,可候选人却有三个,可不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么】
【当然,李显这个时候在流放地,凄凄惨惨戚戚,过得那叫一个惨,有手段也使不出来,这个时候更多的是武三思与李旦的斗法。】
李旦绝望闭眼。
——他宁愿被流放的人是他,也不愿意在洛阳被武三思折腾。
李显张了张嘴。
——感情他被流放还是件好事
韦香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武三思调动兵马,安排人手,甚至弹劾李唐宗室的奏折都准备好了。
——天子之位在向他招手,他恨不得一个人当八个人来用。
当然,这种时候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武家的其他儿郎也得轮番上场。
收集情报,打探消息,没有把柄也得制造把柄,总之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李唐宗室!
李唐宗室们磨刀霍霍。
——好家伙,我李唐江山是这么容易便能被篡夺的吗
真当我李家人死绝死净了吗!
不给你们武家人一点颜色看看,你们还以为我们李唐江山是杨广李密白送的!
【在这场斗法中,李旦毫无招架之力,被武三思折腾得那叫一个惨。】
【具体有多惨呢,咱们来看史书怎么记载——】
【天授元年,女皇夺位登基,同年废去李旦的皇帝之位,废为皇嗣。】
【天授二年,魏王武承嗣裹挟舆论,纠集百姓,上书女皇废去李旦皇嗣地位,改立武三思为皇太子。2】
【岑长倩、格辅元两位丞相反对易储,被冠以谋反罪名杀害。3】
岑长倩/格辅元:“”
【有两位丞相死保,又有其他官员拼命相护,李旦的皇嗣地位勉强保住了。】
【可后面发生的一件事,让所有都知道李旦的皇嗣之位岌岌可危——即祭祀用武承嗣与武三思,而不用他4。】
武三思大喜过望。
武承嗣兴奋不已。
——姑母果然爱他们!!!
李旦双手捂脸。
——他现在自请废帝废皇嗣,还来得及吗
李显面有不忍,“四弟委实艰难。”
“我们也没好到哪去。”
韦香儿哄睡了李裹儿,将瘦弱干巴巴的女儿在怀里抱了又抱。
【当然,这些只是开胃小菜,后面发生的事情,才让李旦真正绝望——】
【李旦的发妻刘氏与德妃窦氏被人诬告行巫蛊之术诅咒女皇,女皇召而杀之。5】
天幕之上,出现两个身着宫装的女人身影。
“你们要带我阿娘去哪放开我阿娘!”
小小的李隆基拼命挣扎着,想挣脱宫人的手,“放开我,我要跟我阿娘一起去!”
女人听到稚嫩的哭喊,脚步微微一顿,转身回头,拿着帕子擦拭儿子的眼泪,“不要哭。”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哭。”
“阿娘会永远陪着你,只是换一个地方。”
【李旦的枕边人死了。】
【但武家人对李旦的攻击远远没有结束。】
【他们对于这个阻挡自己登基为帝的人,无所不用其极。】
【同年李旦因私自接见朝臣而被剥夺见朝臣的权利。】
【再后来,是李旦被诬告谋反,此事牵连之广,朝臣与宗室遭到枉杀灭族者达数千家,京中人人自危,莫不胆寒。】
李旦:“”
还是给我一个痛快吧!
我真的遭不住这种折腾!
李显缩了缩脖子,回想起自己在京中被母亲捏在掌心的恐惧。
“三郎怕什么”
韦香儿不甚在意,“既在那个位置,便要承受别人的攻讦陷害。”
“若是不然,便是如我们一样,在这穷乡僻壤里熬日子。”
李显摸了摸自己没有吃饱的肚子,“那,四弟还是比我们好一些的。”
“最起码,他不会饿肚子。”
武三思眼睛一亮。
——就该如此!
把这些人全部清理了,便不会有人阻挡他成为皇太子了!
上官婉儿轻轻一叹。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与祖父便是这种死法。
上位者相争,下位者死伤无数。
【但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太平公主出场了。】
【因为来俊臣这人堪称武周大杀器,无差别攻击,他不仅诬告李旦,还有李显张昌宗与武氏子弟,好家伙儿,属于一下子把人全部得罪完的那一种。】
天幕之上,男人侃侃而谈。
而被他点的那个人的名字,则大惊失色,连忙替自己辩解。
可是完全无用,禁卫们持剑上前,将那人直接从殿中拖走。
又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
武三思:“”
等等,这厮不是攻击李旦谋反吗怎么把他也给带上了!
“诬告!这是诬告!”
李显气得跳脚,“我远在千里之外,怎么谋反!”
“拿头来谋反,还是撒豆成兵来谋反!”
李旦:“”
好的,舒坦了。
——被诬告伤害的不止他一人。
【太平公主此时已深入朝堂,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她知道这把火会迟早烧到自己头上,于是与武氏子弟们合谋,既然来俊臣给脸不要脸,咱们就别给他脸,直接一波把他送走,省得他日后来诬告我们。】
【就这样,一代酷吏来俊臣,死于极刑,死于太平公主之手。】
天幕之上,太平端坐轿撵,侍女缓缓拉开纱幔。
“行刑!”
刀斧手大喝一声,提刀上前。
血色顷刻间门染红整个台面。
【当然,我们的太平公主不止做了这一件事。】
【在无数次李武两家针锋相对,而李旦单方面被武家人吊打的情况下,她瞒着所有人护住了自己那毫无反抗能力的兄长李旦。】
武瞾微微一笑。
——她女儿的作用,这不就体现出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