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武瞾微挑眉。
——哦逼她退位
她这个好女儿的确像她,比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强许多。
武瞾笑了一下。
“圣人,您召我”
上官婉儿从殿外走进来。
武瞾颔首,指腹轻点,指着太平交上来的铜镜之言。
“一个不留。”
武瞾声音凉凉。
上官婉儿眼皮微跳,“是。”
——威胁女皇统治的人,根本不会存活在这个世上。
太平狠狠一跳,心头陡然一紧。
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
她已忍了那么久。
从薛绍之死便在忍,忍到来俊臣,忍到张昌宗兄弟,忍到权力的毒火再一次烧到她身上,她若不反抗,下场只会比她的两位兄长更惨烈。
她只有反抗。
尽管反抗,尽管她逼阿娘退位,但她会念着母女之情,在逼阿娘退位之后善待阿娘。
但是张昌宗兄弟可不会念着她与阿娘的母女之情,而是要将她赶尽杀绝,永绝后患。
那时候的阿娘是怎么想的
是真的被张昌宗兄弟二人蒙蔽
还是说这两人仍是阿娘的磨刀石,其作用是看他们兄妹三人能不能在这种桎梏下挣脱出身,从她手里将万里河山夺回去
那么,她的反应阿娘满意吗
武三思大惊失色。
姑母怎么可能被逼退位!
二娘乃是姑母最看重的公主,此等做法,岂不是让姑母寒心!
更重要的事——
姑母就这样被逼退位了!武周江山一世而终了!
李显愣在当场。
——妹妹居然联合丞相发动兵变逼阿娘退位
这、这简直太符合妹妹的性格了!
“可惜二娘是女郎。”
韦香儿瞧了瞧一脸震惊的李显,无不感叹道,“若是不然,她若为男子,无论这李唐江山,还是武周江山,都不会落入你与四弟的手里。”
李显后知后觉点头,“是啊,二娘比我们强多了。”
“是比你强多了。”
韦香儿抬手戳了下李显额头,“不要把我算里面。”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手段在太平公主之下。
只是眼下流放在外,不得不伏低做小行事罢了。
若有一日她掌权,她定然也是叱咤朝堂的女中豪杰。
李旦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到底是二娘。”
——若换成他,他是不敢这么做的。
“阿耶,这才是李家皇室该有的模样。”
小小的李隆基看着天幕,一脸向往,“若我为姑母,我也会这样做。”
“身为天家皇室,怎能将一生荣辱置于他人手中”
“”
你可闭嘴吧,我的小祖宗!
李旦连忙去捂李隆基的嘴,“这种话可不敢乱说!”
“当心祸从口出!”
“武瞾合该有此横祸!”
宗室们抚掌大笑,“二娘做得漂亮!”
“这天下终究是李家的天下,民心所向,天命所属,岂是武瞾想篡夺便能篡夺的!”
“二娘一介女流尚且如此,我们可不能输给二娘。”
“儿郎们,招兵买马,静待时机,一旦时机到了,便挥师北上,重整李唐旗帜!”
“我”
“我逼圣人退位,重整李唐江山”
张柬之看着天幕,好一会儿没能平静下来。
——天幕讲太平公主便讲太平公主,把他带上算什么!
圣人对公主有拳拳爱护之心,可对他却无半点慈爱之情啊!
“收拾行李,速速出城!”
半息后,张柬之吩咐左右,“不,不要行李了,现在便走!”
——再晚一步,千牛卫便该来抄家了。
【是的,宝宝们没有看错,在以张柬之为首的逼女皇退位的事情上,太平公主的力量也不可忽视。】
【否则吝啬笔墨如史官,是不会写下太平公主因有功而被加封为镇国太平公主。】
天幕景象再变。
史官挑灯夜读,一行字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终还是把这行字添了上去——
神龙元年,预诛张易之谋有功,进号镇国太平公主。
武瞾只说对谋逆的宗室朝臣斩草除根,但对于参与了逼宫的太平却只字未提,武瞾不说,她便不问,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曾在天幕上看到这件事。
——一个合格的女相,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但她不问,不代表武瞾不会说其他问题,她刚落笔起诏,上首位便响起武瞾的声音,“婉儿,你与二娘一同长大,你觉得她像我吗”
上官婉儿笔尖微微一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死亡问题。
若答得不好,心腹如她都会被圣人顷刻间除去。
“圣人,婉儿不知。”
上官婉儿搁下笔,斟酌说道,“婉儿不曾见圣人少年时期的模样,故不敢妄下定论。”
但这样的回答是敷衍,圣人不会满意,于是她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又不急不缓补上一句,“但观现在的圣人与二娘,二娘远不及圣人。”
“二娘太稚嫩,也太天真,野心虽有,却并不纯粹,与圣人相较,乃云泥之别。”
武瞾笑了一下,“日后逼宫的二娘呢”
上官婉儿心头微微一紧。
——这个问题比刚才更致命。
上官婉儿深吸一口气,拢袖起身,在武瞾面前俯身拜下。
额头抵在绣着盛世牡丹的地毯上,她才缓缓开口说话,“日后逼宫的二娘,像圣人。”
不愿被掌控。
不愿被欺压。
不愿一次又一次被命运玩弄,所以蓄谋已久,所以一击致命——她的命,她要自己掌控。
圣人天威
母女之情
不,她将一切踏在脚下。
所有君臣道义伦理纲常都要为她让路。
这样的二娘,的的确确像极了此时的圣人。
“像我”
武瞾悠悠一笑,“连你都觉得她像我。”
“很好。”
“既然像我,便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太平不知道自己的逼宫会不会引起阿娘的勃然大怒,甚至将她下狱,其下场与那些谋逆作乱的宗室朝臣没什么两样。
但仔细想一想,来俊臣是磨刀石,张昌宗兄弟二人又何尝不是阿娘养蛊似的养着他们,既为磨刀石,那么现在的她便是安全的,现在的她,显然无暇在意这一点,彼时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天幕已经预警,未来的她是李唐宗室的领袖,是她护住了两位兄长,是她周旋于武家人的攻击之下,才让兄长有了喘息之机,甚至在最后关头,她还推了一把张柬之,让张柬之逼宫,让李唐江山重新回到李家人手中。
——那么这样的她,有足够的政治资本在现在便成为李唐宗室的领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太平召集在京的所有宗亲,以及所有心向李唐的朝臣。
——当然,那些被天幕预警谋反作乱的除外,她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引火烧身。
但不是所有宗室朝臣都有一颗匡扶江山社稷的心,在看到天幕预警她会逼宫的事情之后,很多人借口身体不适,不敢受她之邀请前来议事。
这样的人她也瞧不上,连做墙头草的资格都没有,她看中的,是那些有风骨但也有头脑的宗室。
一个时辰后,扮做寻常人装扮的宗室朝臣们陆陆续续来到她的公主府。
“想来大家已经明白,我召集你们过来的目的。”
太平轻啜一口茶。
李显李旦一个被流放,一个毫无招架之力,如果不是太平从中周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两人的表现对比太平实在惨烈,众人此时对太平颇为敬佩,太平刚开口,便有一人起身附和,“二娘有话不妨直说,我必以你马首是瞻,”
“我亦如此!”
“二娘真乃女中豪杰!唯有二娘,才能护住李唐江山与李唐宗室!”
众人群情振奋,太平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便受各位叔伯姑母兄长阿姐们之推举,暂做宗室盟长,待李唐江山稳固,我再辞去这一职。”
“这位置只有二娘能做。”
“二娘为盟长,我等心悦诚服。”
“阿娘称帝之事势不可挡,若此时与之抗衡,便是自取灭亡,我们为今之计,便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太平道,“可天幕预警,阿娘的武周江山一世而亡,以阿娘之要强,怎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而武家人已知阿娘最后立了三兄,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三兄”
“莫说三兄,只怕此时的四兄也危如累卵。”
众人长长叹气。
——他们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武家人眼巴巴瞧着储君之位,为了这个位置,他们不惜以身为刀,替圣人做了多少脏活累活
而今天幕预警,圣人没有立他们,而是立李显为储君,以他们的狠辣,怎会放过李显
莫说李显,只怕李旦也凶多吉少,被他们所迁怒。
至于圣人会不会在武家人陷害李显李旦时护佑自己的两个儿子,这种好事他们梦中都不敢想。
——兄妹三人参与逼宫,圣人不去清算他们已是念在母子之情格外开恩,又怎会护着他们,让他们日后有机会来兵变逼宫
只怕此时的圣人,已经在酝酿着废李立武之事了。
——李家兄妹三人逼宫,武家人可是半点不曾参与,从头到尾都是她的好侄子好侄孙,两相对比,圣人不偏心武家才是怪事。
而他们兄妹三人一死,下一个便是他们这群倒霉蛋。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以圣人之果决,断然不会留下任何能威胁到自己的东西的存在。
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才冒着生命危险来见太平。
太平参与了最后的逼宫,以圣人之毒辣,断然不会放过太平,他们来见太平,说是盟约听太平号令,其实说句不好听的,是来送太平最后一程,毕竟太平是他们这群人中为数不多敢于反抗圣人的人。
“二娘有何良策”
一阵长吁短叹后,一人无奈问道。
太平眸中精光微闪,“我有一计,乃李代桃僵祸水东引之计。”
“此计若成,必能拯救三兄四兄于危难。”
“二娘快讲!”
“此计颇为简单,待阿娘称帝之后,我们让一宗室改姓武,请奏阿娘废四兄而改立这人为太子。”
“如此一来,武家人的目标便是他,而不是三兄四兄,三兄四兄的性命便能得保。”
“待阿娘年岁已大,对朝堂的掌控不如之前,我们便兵变逼宫,再拥立三兄为圣人,恢复我李唐江山,众人以为如何”
“”
这算什么好主意!
简直漏洞百出,毫无可行之机!
圣人又不傻,怎么可能放着儿子侄子不立,去立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武”姓人
再者,李显李旦这种亲儿子都遭不住武家人的攻击,一个时不时闹着自杀,一个被圈禁十余年,连枕边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亲儿子尚且如此惨烈,若换成一个没有任何血缘的太子,只怕武家人刚开口,圣人便会大手一挥,直接让这位“武姓”太子抄家灭族。
如果运气实在好,圣人头昏眼花,听信谗言立了这“武姓”太子,这位“武姓”太子又手腕过人,抗住了武家人的攻击,熬到圣人年老体衰那一日,但这么长时间的积累,这位“武姓”太子的力量已不容小觑,他怎会甘心把万里河山拱手相让
——只怕兵变之际会顺道把李旦李显灭了,自己坐享九州之主。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说不出半个好字。
——虽执行不了,但太平的确一心为李唐江山,自己顶着被圣人清算也要给大家出主意保住李旦李显,单是这份心思,他们便不好一口回绝。
而太平要的便是他们的不好回绝。
太平抿唇一笑,看向与自己血缘最近又年轻力壮的一位宗室,“六郎,你来”
“不不不不,我何德何能担此大任”
六郎立刻婉拒,“二娘还是另寻他人吧。”
——被武家人集火攻击,这是要死人的!
但凡脑子没问题,都不会做这种坏事但全而好事完全轮不到的事情。
“那,二郎,你来”
“二娘,你这便是强人所难了。”
“圣人素来不喜我,莫说立我为太子了,只怕连我改姓武,她都会觉得我分外晦气让我把姓氏改回来。”
“四郎呢”
“二娘,你饶了我吧!”
“我上有高堂奉养,下有妻儿老小要养,实在做不来这种九死一生之事啊!”
——无人敢应。
无人站出来保护李唐储君。
太平面上笑意逐渐褪去,“你们便是这样拱卫李唐江山的吗”
“你们如此懦弱,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我阿耶”
众人尴尬一笑,“非是我等不愿,实是此计难以实行。”
“圣人怎会放着儿子侄子不立,而去立一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
“纵然那人改姓武,也不过是权益之计,待圣人百年之后,便会恢复李唐江山,既如此,圣人还不如立三郎与四郎。”
“再者武家人着实奸诈,三郎四郎险些招架不住,若换成其他人,没有母子情分在,只怕不过数月便会被抄家灭族,哪还熬得到圣人年迈”
“至于圣人年迈之事,则更是不好说——”
“说来说去,你们就是不敢。”
太平冷哼一声,“既然你们不敢,那便我来。”
众人眼皮狠狠一跳,齐齐看向气鼓鼓的小公主。
小公主一腔热血,心中只有李唐,可他们着实懦弱,把小公主气得不轻,所有人都不愿出头,小公主热血错付,破罐子破摔似的说着气话,“你们请立我为皇太女,让武家人攻击我,让我与武家人斗法!”
“左右之前也不是没有斗过,我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护住兄长,便能让在他们的攻讦之下护住自己!”
“待我斗赢了武家人,再将皇位还给两位兄长!”
“如此,你们可还满意!”
偌大房间陡然陷入安静。
【而我们的太平公主呢,也在这场宫变中大放异彩,彻底迎来自己的时代。】
天幕之上,太平出入朝堂,地位水涨船高。
【宝宝都知道,在女皇执政期间,太平因为以李家人自居而惹了女皇的不喜,前期基本上不让太平接触朝政,哪怕接触朝政了,也是在幕后,而非走到幕前。】
【所以在女皇执政期间,太平的权力并不大,但李显登基之后,情况完全不同,因逼宫有功,太平很受李显的重用。】
天幕之上,太平公主府门口车水马龙,极尽奢靡。
而高坐主位的太平公主,下巴微抬,威势万千,眉眼间已有曾经的女皇的味道。
“怎么,都变成哑巴了”
太平冷笑,“让你们去,你们不敢,我自己去,你们还不敢”
“李唐有你们这种宗室,如何斗得赢如狼似虎的武家人!”
“咳咳,二娘先别生气,我们这不是在思考嘛。”
“我觉得,二娘之法可行——”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人打断,“二娘为女人,如何做得了储君”
“莫说圣人不会同意,天下臣民更不会赞同。”
“正是因为二娘是女人,所以二娘才最合适。”
“因为是女人,她坐不了江山,所以不会日后独占江山而不归还三郎四郎。”
太平手指微微收紧,一口郁气顿时萦绕在心。
——是的,正是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大可将这件事交给她,不会有“鹊占鸠巢”的风险。
“而二娘又是圣人之女,颇受圣人爱重,既然圣人能为女皇,那立二娘也非惊世骇俗之事。”
“只要我们这些宗室不反对,朝臣们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便能成。”
“而二娘又深得圣人之心,哪怕被武家人所陷害,圣人也会看在母女之情的面子上不会对二娘过多苛责。”
“故依我来看,此事非二娘不可。”
“咦,是这个道理。”
“不错,二娘最为合适。”
“二娘,此计既是你所出,便该由你来做。”
众人齐齐看向太平。
“我”
太平故作一惊,“我怎么做得来这种事情”
“你们好会算计!”
太平冷笑,“你们身为李家儿郎不去护佑李唐江山,反倒让我这个出嫁女来冒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众人尴尬一笑。
“二娘,非是我等贪生怕死,而是此事非你莫属,旁人断断做不来。”
年长者轻捋胡须,循循善诱,“圣人何等精明怎会立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储君”
“你是圣人之女,又得圣人之心,只要宗室朝臣们联名请奏,圣人必会立你为皇太女。”
“你们还是歇了这种心思。”
太平没有好气道,“你们大概忘了,天幕说我一手主导兵变逼宫,我如此待阿娘,阿娘怎会留我生路”
“我给你们出这个主意,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再为李唐江山尽绵薄之力。”
“你们倒好,贪生畏死毫无李唐宗室的风骨!”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她的声音刚落,院内响起小宫人尖细的声音——
“圣人召太平公主。”
众人脸色齐齐大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倒是与太平素来交好的那几人惊慌出声,“二娘,去不得!”
“圣人必是因兵变逼宫之事召你,你万万去不得啊!”
“圣人召见,谁敢不去”
太平拂袖起身,“你们最好仔细想一想,让谁来执行我的计策,否则今日是我,明日便是三兄四兄,后日便是你们。”
“我们这些李姓宗室,谁也逃不过阿娘的毒手。”
宗室们面如土色。
太平轻轻一叹,似在感慨,“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们还是早做决定,让谁来做这个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