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的家宴,终究变成了一场高规格、隆重的御宴,隆重之处在于人来得比较齐整,刘皇帝这一大家子基本都来了。
原本,刘皇帝在琼林苑避暑,身边只有小周宜妃伴驾,就连皇后也不愿意来打扰他们,安心地待在坤明殿,有种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刘葭一回来,惠妃这做娘的自然要来,皇后也从刘皇帝所请出宫,其他宫里的后妃们闻讯,也都动弹贵体,移步琼林苑。至于其他公主们,对于向来照顾她们的大姐的回京,自然要来表示一下。
刘曙作为同胞弟弟,来得要更早,至于其他兄弟,在京也都闻讯赶来。见大伙都这么积极,刘皇帝也就顺势让大伙聚集在一起,热闹热闹,甚至,还专门让人把李继隆的几个姐弟一并叫上。
李处耘生了三子三女,但真正长成的只有长女长子,李继隆作为继承家业爵位的长子,不过这些年被刘皇帝安排在北疆领军,这养育弟妹的责任就交给已经出嫁的长姐了。
这一场家宴很是热闹,歌舞齐鸣,红红火火的,刘皇帝也很高兴,忍不住多喝了两杯酒,然而,却再难找到当初那种温馨和睦的感觉了。
虽然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片其乐融融,但是,刘皇帝总是感觉到一种隔阂与疏离,包括他的妃子们,儿子们,好像都在演戏一般。
人还是那些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人心却是多变了,哪怕是枕边人,哪怕是直属血亲,都是难以窥探清楚的。
孤家寡人,刘皇帝过去从未有这样的感受,甚至还沉浸在那表面的融洽和谐之中,但随着年纪愈长,随着逐渐清闲下来,那种临危孤高的寂寞感,却是越发深深彻了,那股危寒,几乎能凉到心底,越是满堂欢聚,那种感触就更强烈。
深夜,琼林苑内一片静谧,金明湖水在月光灯光的照耀下,荡漾出阵阵波光,水榭之间,有风铃叮叮作响,气氛是一派和谐与安宁。
微醺的刘皇帝兴致正高,专门叫上太子刘旸与女婿李继隆,就着明月清辉与湖畔凉风,邀杯坐谈。
“这两年,朝廷在北疆推行的部族归化政策,引起了极大反响,我这里也收到了不少汇报,政事堂给出的总结,是稳步推进中。
不过,他们也只是坐在朝堂,我也只是坐居京中,具体的情况,毕竟不是那些奏章便能呈现全貌的!
你在山阳、漠南多年,今从北边回来,正好给我讲讲!”刘皇帝手中把玩着制作精良的酒杯,问李继隆道。
谈正事的时候,李继隆总是从容的,不过听此问,还是迟疑了下,方才答道:“臣在漠南,在田都部署麾下,主要负责领军治兵、肃清盗匪,职责所在,在于军事,这部族归化之政,只是有所耳闻罢了!”
“你这是在糊弄我啊!”听其言,刘皇帝道。
“臣不敢!”李继隆顿时起身拱手道。
“坐下!”刘皇帝招了招手,冲李继隆示意了下,方才看着他道:“领一路兵马,护一方百姓,保一境太平,若是连境内的民情都不了解,那你保什么境,安什么民啊?”
大概是觉得语气有些严厉,刘皇帝眼睛又眯了眯,显得醉眼朦胧的,微笑道:“说说吧,大胆说,不要有什么负担。这里就我们三人,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要就归化政策,听取你的意见,只是想从侧面了解一下,时下北疆那些部民的情况,你不要觉得有所逾制......”
“是!”听刘皇帝这么说,李继隆这才松了口气。事实上,论及谨慎,李继隆可比他爹强多了,他是统兵的将领,哪怕在军事为主的漠南,也不敢去贸然干涉地方行政,尤其他还是天子的女婿,皇亲国戚,更不敢担一个恃权贵而妄为的嫌疑。
稍微斟酌了下,李继隆答道:“开宝十一年,针对自漠北新附的两万契丹部民,进行打散重编,登记造册,其中一部分安置于漠南,分派草场,一部分内迁,置于山阳道下辖的州县乡镇,与诸族杂居,由当地官府直接治理。
因这些契丹人新附,人心不稳,朝廷厉行此政,当地的驻军也配合监控约束,方才没有造成大的动荡,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首领、酋长选择对抗,遁逃散逸,臣也奉命率部,进行追剿,当年便追捕了上千人。
后来又对谟葛失部进行分拆重编,同样引起抗拒,甚至是武力对抗,为田都部署亲自领军弹压,剿灭了两千余叛部......”
“这些汇报,我都看不过,说说你的看法!”刘皇帝摆摆手,说。
李继隆则继续道:“自晋王殿下北驻云中后,便全面铺开推行,军政联合行动,成效是显著的,到如今,原本安置在漠南、山阳地区的契丹、奚、党项、吐谷浑以及诸多北方部族,已然全部被打散,置于朝廷的管理体制之下。
不过,这些部族加起来以数十万计,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推行到如今的程度,毫无疑问,也埋下了一些隐患。”
说到这儿,李继隆顿住,小心地看了刘皇帝一眼。见状,刘皇帝不动声色,说:“怎么停了,继续讲,什么隐患,我也听听从你们这些将领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李继隆道:“其一,这些部族部民,虽则依附大汉,但在过去的十多年中,还是保持着游牧的生存习惯,仍旧接受其部落首领的统治。
如今彻底打散,化入州县,由大汉官府直接进行管理,对大汉的官员而言,需要经受管理异族、牧民的考验,而这些部族部民也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习惯朝廷的统治,这一个过程不会短暂,需要一定时间的磨合,而一旦磨合不好,人心不稳之下,会引发更大的骚乱。
其二,部民容易管控,在脱离其首领贵族之后,虽然其生活习俗受到冲击,会有诸多不适应,但他们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牲畜、草场、土地,只要地方官吏能够善加抚慰,终有一日,是能够化为大汉的忠诚子民的。
但是那些被剥夺了权力、视部民为财富的首领、酋长们,却是难以心服了,哪怕是那些积极投靠之人,心中也必怀怨气。朝廷的做法,是将他们对治下部民统治的根基彻底挖断了,这将造成他们对朝廷切齿的痛恨。
如今安稳无事,只是震慑于朝廷的权威,畏惧于朝廷的兵锋,一旦北方有事,边境不稳,这些原来的部落首领,必定生事。
而为了缓解他们的怨愤,朝廷也保留了他们大量的财产,这些人中,有的移居城镇,处于北方腹心,一部分则入职为吏,协助官府治理,哪怕部族被打散了,他们对原来的部民仍旧具备一定的影响,此事不得不警惕。
其三,朝廷将北方部民打散重编,固然加强了官府的直接统治管理,但同样,也使得诸族杂聚,他们的生活习惯、文化习俗、宗教信仰各有不同,如此也更容易引发矛盾冲突。
新分入州县乡镇的人,属于外来者,能否为原住之民所接纳,他们又是否能融入其中,其中的困难也不小。
就臣所知,这两年间,北方各地民间治安,是持续恶化的,屡有纷争,乃至械斗,造成人员伤亡的......”
“还说你不了解,这不清楚地把朝廷这项政策的弊病给说出来了吗?还一列就是三条!”听其言,刘皇帝轻笑道。
李继隆赶忙表示:“臣见识浅薄,也只是试言之!”
“你不用谦虚了!”刘皇帝的面上却没有因为李继隆的陈言而有多少担忧,淡定从容地说:“你提的这些,当地的官员也不是看不到,朝廷也不是不明白。不过,这么多年,朝廷每出一政,往往是利弊参半,也从来没有百利而无一弊的政策。
只要利大于弊,抑或朝廷能够克服其中的弊端,能够对朝廷的统治有利,那么该推行的,就必须推行!”
这话,刘皇帝已经是冲着刘旸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