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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在伏龙镇上空一整夜的乌云悄然散去,正如它来得蹊跷,散得也无声无息。
被惊魂一幕吓得彻夜未眠的伙计看见他回来就好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跳起来冲了过去,萧千夜环视了一圈大堂,望着二楼的房间低声问道:“他出去过吗?”
伙计的语气因为紧张走了调,好一会才努力挤出一句话:“没,大公子一晚上没有出过门。”
他丢下伙计直接冲了上去,房间里点着暖炉,萧千夜眉头紧蹙,第一时间是轻声走到了窗边检查,昨天他故意拉了张椅子坐在这里和大哥聊了几句,同时不动声色地在窗子上抹了一层特殊的荧光粉,此刻那淡淡的粉末丝毫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似乎也说明了大哥确实没有翻窗跑出去。
他还是非常谨慎地望向了床榻,萧奕白懒散地翻了个身,半眯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表情愣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然后才“咯噔”一下坐起来露出一如既往的笑脸:“这么早就来看我啊,我还想再赖一会床呢。”
萧千夜从旁边的衣架上随手拿起外衣淡定地走过去递给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哥裸露的脖子——没翻窗,没出门,没有伤口,难道不是他?
但他仍然没有放下疑心,假意倒了一杯水:“你这屋里头的暖炉是不是烧得太旺了,喝口水降降火。”
萧奕白咧嘴笑了笑,果不其然在他伸手接水的一刹那被对方打翻了杯子,清水“唰”地一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萧千夜连忙伸手去擦,嘴里还找着借口嘀咕:“睡迷糊了吗?连个水杯都拿不稳。”
他故作不经意地拂过脖子,那里的皮肤光滑温热,的确没有受过伤用法术遮掩的痕迹。
萧奕白当然知道是他故意将水撒在自己身上,但他只是配合地点了点头,干净利落地脱下沾湿的衣服挂在暖炉旁,然后直接拿起那件外衣将自己包成个粽子缩回了床上,拖着语调调侃:“你的衣服也湿了,应该是过来的时候身上沾了雪,进房间太热被融化了吧?要不一起脱下了烤一烤,反正这里又没有女人,不用害臊。”
萧千夜也不好再动手检查,他继续拉了张椅子坐到了窗边,因为太热又忍不住推开了一条缝通风透气,顿时萧奕白就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没好气地骂道:“关起来!冷死了。”
“有这么冷吗?”他一边嘟囔,一边还是立刻关好了窗子,“昆仑山的普通弟子都能熟练掌握御寒的心法,你的法术修为那么高,难道就没有类似的法术?”
萧奕白一愣,双手在宽大的外袍下用力握紧——他的惧寒是从一年前那次失控后不可逆转地爆发的,无论是何种精湛的法术灵力都无法抵御骨血最深处源源不断渗出来的冰凉,那是古代种最显著的特征。
“说起来……那个东西你还带在身上吗?”萧千夜并未注意到兄长此刻神态里淡淡的阴郁,虽然是发出了一个问话,反倒是自己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然后才揉了揉额头补充,“就是小时候娘给我们的那个家徽,上面刻着一只很古怪的凶兽,其状似虎,有一对黑色的骨翼,额头还长着一对黑金色的犄角,它的眼睛是用一种罕见的冰蓝色玉石点缀,单是看着就能让人感觉到寒冷。”
虽不知道弟弟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提起那枚家徽,但是想起昨晚上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冰蓝色,萧奕白还是正襟危坐地点了头,在飞垣这个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的国家,他万不能将这么危险的事情对这个才回到故乡、对一切都不甚了解的弟弟坦白,只能含糊地找借口掩饰:“娘说那是用来辟邪的,我一贯不信这些,那东西也就你喜欢带在身上。”
萧千夜低着头,感觉内心有什么在跃跃欲动:“辟邪吗……我去到昆仑山之后才在中原一本叫《山海经》的古书上找到了类似家徽图腾的兽,那其实是一种叫‘穷奇’的凶兽,并非娘口中可以辟邪之物,为什么我们的家徽上会出现那么不祥的凶兽呢?昨天晚上我遇到一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神秘人,他的眼睛就是那种罕见的冰蓝色,可惜被他跑了,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敌是友,有何目的。”
萧奕白没有回话,看见弟弟忽然站起朝他走来,这次是毫不掩饰地拉着他攥紧的衣服往下用力一扯露出脖子,萧千夜的眼眸冰凉如霜,面无表情地伸手再一次抚摸过他的脖子:“我打伤了他,就在这个位置,被剑灵所伤的话一时半会很难痊愈,你说他是会自行疗伤,还是会冒险进城找大夫看看呢?”
“应该是会自行疗伤吧。”萧奕白不动声色地将衣服扯了回去,扬起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毕竟伏龙镇还在军阁的管制中,你一声命令就能搜城,他没必要冒险。”
“呵呵……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的地方呢。”萧千夜和他四目交错,两人的眼底都有道不明的光影在闪烁。
短暂的沉默过后,萧千夜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位置,也不知是故意说给他听,还只是在朝他抱怨:“那个人很厉害,袖箭打来的时候,如果目标不是城墙里的母蛛而是我的话,那种速度和距离下我不可能身而退,法术上的造诣就更让人吃惊了,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无形的风凝聚出轮廓,那么精纯的灵力,只要稍微擦到一点就会受伤……但是他没有伤我,说明他不是白教也不是高总督的人,伏龙镇果真是卧虎藏龙让我刮目相看呢。”
“就不能是正巧路过的热心好人?”萧奕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反应过来这种说辞实在太过牵强之后才尴尬地咧咧嘴,赶忙没话找话地转移话题,“说起来你的家徽去哪了?这次回来好像就再也没见过了,明明小时候上课都宝贝一样带着身上,不会是知道那玩意不能辟邪就扔了吧?”
他只是为了掩饰尴尬随口一提,万万没想到弟弟的脸颊竟然“唰”地一下泛起了红晕,以极快的速度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丢,我、我……忘记带回来了,落在了昆仑山。”
这么反常的举动一下子让萧奕白笑出了声:“真的是忘在昆仑山了?该不会是送给什么人了吧?”
萧千夜没有回话,有个模糊的轮廓在眼底越来越清晰。
失足坠崖之后他得知了家中的惊变,等到身体稍微恢复一点他就迫不及待地向师父辞行,离开昆仑山的那一天,他一个人默默收拾好自己的部行囊,除了那柄自入门就随身携带的沥空剑,他没有任何想要带走的东西。
踏出那间住了十年之久的弟子房,他习惯性地往另一边远远地眺望了一眼,可惜……那个总是喜欢粘着他的女孩今天并不在论剑峰。
要告别吗?他站在雪山之巅凝视着轻云寡雾,内心却掀起十年不曾有过的波澜,纠结着这个本不该纠结的问题。
回到飞垣,意味着他将从一个昆仑弟子回归阶级森严的门阀权贵,他是天征府的二公子,他的父亲是现任三阁之一、执掌四大境兵权的军阁之主,他的母亲也是赫赫有名的帝都名门,以他的出身、以他的地位,他根本没有可能喜欢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女孩,更何况天征府遭遇灭门后地位一落千丈,如果他不回去顶下这个烂摊子,他和大哥就会在飞垣失势,到了那个时候,他非但给不了她任何的保障,反而会将她拖入深渊万劫不复。
在长久的沉思之后,他握着剑柄的手腕青筋暴起,用力闭目吐出一口气,坚定不移地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既然选择了要离开,他就该和这里的一切撇清关系,飞垣是个是非之地,斡旋于政坛的天征府也做不到昆仑山的“当以慈悲济天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划清界限,不给师门蒙羞。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御剑离开了论剑峰,又在掠出山门的一瞬间因为不舍而放慢了速度,也是在这一瞬间,他惊喜地发现那个女孩一路狂奔追着他来到了山门处,本已经决心不告别的他鬼使神差地跳下了剑灵,看着气喘吁吁半晌说不上话的女孩,连伸手抱住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就那么两两相望地站着,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自己也不曾想过的举动——他将那枚从家中带来的家徽递交给她,千言万语终究化成了无止境的沉默,他转身离开,女孩也没有再追上来。
那一天的他抱着某种不切实际、幼稚又自私的幻想,他是如此的软弱,不敢打破门阀的铁壁,却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女孩身上,希望她能回来。
萧千夜揉着额头苦笑起来,现在想起这种事情只觉得羞愧难耐,一晃眼都半年了,她没有来,也没有书信,远方那座神秘巍峨的世外仙山……似乎正在一点点成为记忆里泡沫一般斑驳缥缈的存在。
他终究是配不上那样干净纯粹的女孩。
萧奕白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感觉弟弟的面容从一开始的笑意恍惚逐渐笼罩上了一层浓郁的阴霾,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何难以言明的过往,他赶紧轻咳一声打断了对方的沉思。
萧千夜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起身:“你再睡会吧,严明和小安受了伤,我去医馆看看他们。”
“医馆?”萧奕白刚才还笑吟吟的脸颊顿时僵住,弟弟从小就是个在剑术上天赋异禀的人才,与之对应的则是在法术修行上十几年如一日的止步不前,他原先是打算利用这个弱点以障眼法让陈大夫假冒自己留在房间,结果中途又发生了意外,以昨夜弟弟的种种表现来推测多半是已经起了疑心,他这才不得不放弃去找岑歌直接返回了客栈,时间紧迫他只能将还在昏睡的陈大夫塞到了床底下,要是现在去医馆发现人家彻夜未归,岂不是当场就要暴露?
“怎么了?”萧千夜奇怪地看着他,萧奕白捏出一手冷汗,脸上还是镇定自若地回答,“都被你吵醒了怎么可能还睡得着,一起吃个早点再去医馆吧,你先下楼看看想吃什么,我马上就来。”
说话间他赶紧跳下床穿上衣服,顺手把弟弟推了出去,笑眯眯地补充:“最好来点温酒,太冷了。”
“谁大清早喝酒啊?而且军阁有规定,不允许当班期间喝酒……”萧千夜嫌弃地抱怨了一句,没等他再说什么门已经贴着鼻尖“噼啪”一声重重关紧。
萧奕白用清水洗了把脸,看着水中倒影出自己瞬间苍白下去的容颜,也是心有余悸后怕地苦笑了一下,万幸刚才只是被剑气所伤,若是被剑刃直接割破皮肤,他的法术就无法在弟弟眼皮底下掩饰伤痕了,可这样一来他到底要怎么样提醒岑歌多加提防呢?偷袭在前,这次连一直安置在伏龙镇用于监视的母蛛也忽然出手攻击,这显然是不希望两边继续对峙僵持下去,巴不得尽快起冲突打得你死我活才好吧?
不,不是这样……萧奕白目光凛然,他们的目的不是你死我活,而是要两边死光了坐收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