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朝过后,颖国公傅友德、曹国公李景隆、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被留了下来。
他们在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了后边的谨身殿。这几人互相望了彼此几眼,不禁心中有点嘀咕。不知皇帝把他们这些武人集体叫来,是不是有什么大的军事行动要吩咐。
这四人之中,李景隆左右望望,便额外低调起来。人家的候是打出的,自己的国公,是继承他爹继承下来的。虽然听上去都是差不多的头衔,头衔的得到方式,却大不一样。
只是稍等须臾,皇帝便走进来,摆手阻止了他们的拜见:
“找你们来有事,看沙盘。”
宦官这时将行军沙盘搬上来,就放在大殿中央。
别人还没有怎么样,傅友德先悄悄松了口气:刚才不见皇帝,还以为马上就要有刀斧手从两侧冲出来……
“如今北平失了。”朱元璋说。
几人大惊失色,耿炳文疾声道:“如何就失了怎么失的”
“不是真的失,是个假设。”老朱。
“……”大家真是出了一身虚汗啊!
“北平失了。”朱元璋,“蒙元干的。现在蒙元陈兵北平,反攻我朝,决定从北平一路打到南京来。”
众公候们互相对视一眼。
这时候他们有点品味出老皇帝的意思了。当年他们抗击蒙元,是从南打到北。军议上,大家曾讨论过是否要直取元大都——既北平。朱元璋力排众议,暂放元大都,先打下了山东,再下河南,保证了后勤粮草后,转战山陕要冲,拿下潼关,以地势之利扼住其门户,关门打狗,坚城自破。
事实证明,这个总战略是极其英明的。
虽说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老皇帝一时心血来潮,想来复盘一下开国战争时候,如果被蒙古人打破边塞卷土重来,需要怎么应对,这一路上要怎么抗拒蒙古……也是很正常的。毕竟蒙古现在也不见得怎么安分。
李景隆继续低调,其他公侯们思忖讨论。
大家:“既占北平,那宣府应失。”
“哦,”朱元璋,“那边没有,那边还是我们的。”
郭英道:“莫非从大同而来”
傅友德:“直取古北口亦可。”
朱元璋:“都不是,四周都好好的。”
大家:“”
朱元璋沉思片刻:“从天上飞进来,从地下钻进来,骑着马跑进来后又被我们包了饺子,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虽然觉得朱元璋有点儿戏,郭英还是问:“那蒙古有多少人进来了蒙古的后路被我们断了,光靠北平那一块地,养不活太多的兵。”
傅友德大大咧咧说:“他们现如今至多也不过六七万精骑。北平地势虽平,四周尽是险要,以逸待劳,五万精骑守住要冲,把他们围困而死即可。他们没了粮秣,食土食树人相食,何来的士气与我军相抗”
朱元璋:“人也不多。”
傅友德:“那便是只有一二万精骑守城咯,如此,野战也当悉数斩之!”
大家纷纷点头,不错,虽然蒙古重骑兵的冲锋令人闻风丧胆,但如今明军的战力一点不怵,以辽宁两地的蓄马储备,区区两万骑兵,绝不可能放他们生路。
朱元璋:“就00勇士。”
大家:“。”
大家突然悟了。
老皇帝他今天就不是来认真问策的,他就是穷极无聊,拿大家开心来了!虽然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能这么开心,还有时间在这里闲浪费,但皇帝想开心,大家当然哄堂大笑了,李景隆也不妨说说话了:
“00蒙古兵陛下,给我300精骑,我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哼,还需300吗给我30骑,我冲他个七进七出!”
“呵呵,陛下,让我一个人去,我不费一兵一卒,把这蒙元残党尽数给陛下您带来,灭蒙元,平草原,扩我大明版图,就在此时!”
武将们毫不意外地卷了起来,你说300,我就说30,你说30,我就出一个人。一个比一个口气大,不过说实在的,这也没什么口气大不大的说法,不就区区八百人吗在我朝廷大军的包围下,吹口气不就灰飞烟灭了吗
“行了行了,认真的想。”老朱训斥他们。见武将们还是不明白不认真,决定再透一点,“别把那00个当成蒙古人了,把他们当成叛乱份子好了!”
靠!
搞半天不是哄堂大笑,是哄堂大孝!
武将们冷汗刷啦一下,雨般滚落,再坚硬的膝盖,这时候也齐刷刷软跪了。
北平叛乱,燕王要反,这是我该知道的事情吗
我不应该在殿上,我应该在家里!
“陛下!”傅友德一声呐喊,“臣没有不臣之心啊!”
有他的带动,其余三人也齐齐讨饶。
当然了,这中间,李景隆和郭英还是比较纳闷的。李景隆的爹是李文忠,已经配享太庙了。李景隆自己也被派到边关去历练,每回回来上朝,老朱都会多看他两眼,主要他长得挺帅……
虽然并不是说长得帅就不用死,但李景隆还是觉得以老皇帝对他爹的偏爱,以及自己此刻没有任何威胁的情况来看,要快进到老皇帝直接把他刀了,这中间是不是还跳过了五六七八集
郭英没有李景隆这样的背景,但他一直觉得老皇帝还挺爱他的……吧
耿炳文也在琢磨。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善守”的能力,就是自己的保命符,于是也是比较安心。
这三个比较安心的人,心里琢磨着,难道是要派他去平息燕王之乱而后他们集体看向最后一个曾经和燕王一起作战的人。
傅友德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抖。他想起了自己两年前和燕王一起打过乃儿不花,去年又一起征讨了哈者舍利,两场皆是大胜,燕王与他合作良好,自己也很欣赏对方的军事才能……想不到这刚因大胜得来的太子太师的位置,如今竟成了催命符
唉,太子走了,太子太师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那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不是很安稳,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睡着了,还老做恶梦。梦中老皇帝设宴,他因为一盘素菜没吃完,被老皇帝问罪,还要他把儿子带进来。
好啊,你这皇帝,不就想杀我全家吗
他居然当庭大怒,出去砍了两个儿子的头回来,丢到老皇帝面前,看老皇帝勃然变色,再从袖中抽出匕首自刎当场……
梦中醒来,傅友德头都愁秃了。
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哪来得那么大气性。再说,梦就是梦,也没点章法。皇帝摆宴,群臣哪能带匕首进去搜出了匕首,还用什么“以素菜降罪”,不是当场一个刺王杀驾的全家玩完谋逆罪名就下来了吗
总而言之,太子死后,他是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有时真恨不得太子别死,他死算了。
可惜这也是痴心妄想。
他也不得不死中求活,天天翻看史书,最近正好看见王翦的事迹,可谓如获至宝,翻来覆去地看,睁眼闭眼都想着:
我是不是该搞点什么事来自污武将的私德不能太好,太好的武将上边的人不放心!
这样激动完了,又不禁想:
但是如果这样自污的把柄递出去了,老皇帝正好借着这把柄,把他秋风扫落叶的宰了,又如何是好啊
真是左右为难,忐忑不安。
这也是他今日如此动辄慌乱的缘由——他能不慌乱吗看看左右,哪还需要什么刀斧手,这三个人,一人按他腿,一人按他手,还剩一人拿刀剁了他的头!
人的情绪是互相映照的。
傅友德一慌,其余三人也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慌。
太子才薨,虽说现在动手好像有点快,不过皇帝心情不好想杀几个人这也是很正常的。就是这样看来,皇帝是决定让太子的孩子继位,而非其他儿子继位了呀!
对于国本之事,他们说是不敢说的,想是不能不想的。如今的几位年长藩王们,晋王燕王都很不错,但是秦王,确实暴戾,望之不似人君。偏偏秦王又最长,怎么办呢还是立太孙吧。
要立太孙,有些武将就不能留,免得倚功势大。
多少思绪都在这三人的目光一碰之间,他们碰完目光,再看傅友德,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谁人按手,谁人按脚,谁人来拿刀。
嗯,还挺好分,按手按脚的脏活累活长兴侯武定侯干了,剩下提刀剁头的,舍曹国公其谁啊!
现在就等老皇帝摔杯为号……
朱元璋发火:“说了让你们好好想就好好想,都听不懂人话吗这是军议,军事作战!”
傅友德鬼门关前走回来。
李景隆、耿炳文,郭英讪讪收回目光。
朱元璋:“站起来!看沙盘!”
几人才从地上爬起来,来到沙盘旁边。
傅友德擦擦冷汗,他是不想说的,说了,岂不是将自己的立场设在了燕王那边他试图挣扎:“如今燕王就在宫中,若是燕王有不臣之心,陛下何不……”
朱元璋驴脸:“我用你教我做事按我说的去打。”
傅友德只能说了:“若只有00勇士,再是精锐,也不可能和大军抗衡。依臣愚见,不若先将这00勇士化整为零,散入南京城中,等燕王被招入南京,再效仿玄武门之变,趁星夜一举夺门。当然,这00勇士要如何躲过锦衣卫等亲军的盘查也是一个问题。不过我们都知道,其实宫变之际,拼的就是速度,因为很多时候,守卫军是来不及反应的,并且他们都会认为自己是勤王,对方是叛变。只要……”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
因为周围三个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怪,甚至上方老皇帝看他的眼神,也不是特别友善。
盖因他说得很有操作性。好像他真的认真这样盘算过。
傅友德欲哭无泪。
我百战百胜,能不说点干货出来吗我认真说了怎么打,您觉得我心怀不轨;我要不认真说怎么打,您是不是还觉得我韬光养晦,腹必藏奸
朱元璋用眼神刀了傅友德一会儿后,又摆摆手:“不是玄武门,就是一路打过来的,堂堂正正打过来。”
这下四个人都愣住了。
00勇士,北平开局,可以说是开局必死,还怎么一路打到南京
朱元璋看他们这样,索性提点:“燕王也曾带过兵,他反了,也许有人来投他呢比如燕山七卫呢”
老朱也是打战打出来的,一觉睡好,醒来之后,就想到了这种可能。盖因00勇士打天下,老朱自问,自己要做成这件事,也是很有难度的。
大家喏喏:“君威在上,那可能是一部分冥顽不灵的燕山七卫……”
一卫5600兵丁,七卫就是39200人。4万人和00勇士比,不可同日而语;可是4万人和朝廷的百万大军相比,又变成沧海一粟了。
李景隆率先交白卷:“恕臣驽钝,实在想不到胜利之法。”
耿炳文和郭英一听,还能这样摆啊!
他们连忙接上。
耿炳文:“臣这长兴侯乃是靠守城得来的,若朝廷来打臣,臣或许能坚持一段时间,可若要臣打朝廷,两方相接,不过数日,臣就灰飞烟灭了。”
郭英心中直骂奸诈,明明你野战打得也不错的,只是守城的事迹更突出一点罢了,结果现在竟成了你置身事外的借口了。他决定把这思路抄一抄:“臣的武定侯,乃是洪武7年随颖国公平云南而来,有颖国公在前,臣不敢擅专。”
颖国公傅友德:“……”
龟孙我你……
傅友德强笑:“我……”
朱元璋:“你一生征战,未尝一败。那朱棣小儿,也不过是你马前卒罢了。”
傅友德:“……”
他险些冲动地摸摸自己的脖子,看脑袋还在不在上头了。
傅友德绞尽脑汁:“敌我双方差距过大……”
傅友德很心酸地发现自己此刻身在敌营,此时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岂不像自己和朱元璋的力量悬殊
“若要坚持……必不能死守……应该出城诱敌……尝试分而治之……但是山西又有晋王在旁虎视眈眈……”
他的手胡乱在沙盘地上点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点些什么。
虽然山川地形早已谙熟于胸,可是此时此刻啊,那些山川险要,哪一处不是他的埋骨之地!
他点了半天,说了半天,累极了,突然发怒了:
“好啦,好啦,打不赢啦!当初我来投你的时候,就说过你是我主人了,现在又怎么打得过你!干脆以作战不利的名义杀了我吧,哼!”
他一通胡乱发泄完了,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旁边三人都傻了。他也傻了。
傻得都不知道跪下请罪。
这时候,那王座上面无表情的朱元璋突然哈哈大笑。
“汝等皆不如我儿也!”
大家以为朱元璋在笑里藏刀。可是这句话说完之后,朱元璋居然还是兴高采烈:
“行吧,行吧,你们去吧,友德啊,刚才的你,有我初见时候的风采!”
傅友德:“”
等到他和其余三个人一同走出殿外,被冷风一吹,吹醒了他。
他看着蓝天,感受清风,闻到花香。
奇也怪哉。
傅友德摸摸自己的脖子。
不累了,不晕了,自己的脑袋,好像突然牢靠了。
殿上奏对之后的第二日,灵堂守着的内侍忽然看见,太子的棺材上突然闪现出道光来,光里有行字和一张图。
那图里是个酒坛,至于配字,是:
“谢谢老铁们的礼物,今晚八点准时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