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静。
面对着突然跳出来的赵勉,朱元璋绷着脸,什么也没说,光只挥挥手,便有太监出列,将赵勉拖了出去。
而后朱元璋对其余三人说:“今日咱说的,你等好好想想!等到明日,咱还会把这些事情拿到朝会上议一议,定个切实章程。现在你等也都下去吧。”
詹徽明显还想说话——他又怎能不说话作为南人,如果坐视朱元璋搞出了“南北榜”,叫科举明显不公,叫北人肆意挤占南人位置而一语不发,他与佛台上的木雕泥塑,又有何异
但是天威深沉!
引而不发,便叫赵勉涕泗横流,俯首认罪。
詹徽看了眼茹瑺,湖广人,狂喜之下甚至无法站定!又看了眼张智,倒是福建人,却状如呆鹅不堪一用。
天知道这湖广算南算北,还是干脆又来个中榜。
于是,这位行事一向以酷烈敢言著称的左都御史兼吏部尚书,也只能无言拱手。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朱元璋独自坐殿中,面对着还堆放在桌子上的奏折,露出个稀里糊涂的表情来:
咱只是想推卸推卸责任而已!
原来推卸责任,还有这等好处
然而这终究是洪武大帝忙碌一天中不足为道的小插曲。等到朱元璋再度从案牍中抬起头来,夜已深深。
他站起来,用力抻抻身子,仿佛听见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再左右转动,又依稀看见镜面中自己白花花的须发。
老了。
朱元璋想。
处理一些奏章,便感觉力不从心。今日都要结束了,奏章却还剩这么多。
而明日,又有明日的奏章了。
若标儿还在,就好了,这些奏章,标儿自会处理妥帖。
岂不是老了吗他一时想朱标,一时又想自己,都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死了。
他这样发了会儿呆,突然问太监:“燕王现在在做什么”
朱棣现在在做什么
相较于案牍劳形的老爹,朱棣和姚广孝正于花园之中清风明月,喝茶下棋,然后顺便谈谈他后来将姚广孝带进太庙,却又被那不孝子孙从太庙之中挪出来的晦气事情。
不想事情说完,姚广孝却纵声长笑。
朱棣怫然不悦:“和尚何故发笑”
“和尚得入太庙,证明我与王爷一世君臣相得,和尚善终也。和尚既证才学,又得善终,可谓喜不自禁,如何不喜气盈腮及至之后,和尚虽被从太庙中抬走,却多了桩奇闻轶事,众人口口相传凭添一分趣味。”姚广孝含笑说,“如何不大笑特笑和尚愚见,王爷,也不妨笑一笑。”
朱棣听罢,果然笑了。
姚广孝又说:“倒是王爷,难道不在意那句‘计将安出’”
和尚心胸宽广,朱棣又岂是小肚鸡肠之人
朱棣将手中黑子掷回棋盒,叹道:“我只恨手中几无可用之人!若多几个可用之人,让我再多说一百、一千句‘计将安出’,该有多好”
“好个屁!”
回答朱棣的不是姚广孝,而是带着太监从花木后走出来的朱元璋。
“父皇!”朱棣站起来。
“陛下!”姚广孝大礼参拜。
“父皇怎地深夜过来”朱棣问,“可有什么事情要找儿子”
朱元璋盯眼朱棣:哼,手中没有可用之人要那么多可用之人干什么觊觎上位之心,已是不肯遮掩!
朱元璋再盯眼姚广孝:妖僧!我儿那日益膨胀之心,便是有你在后头妖言惑众,拱火浇油!
如是将两人看完,朱元璋大马金刀坐在花园的石桌旁。
他坐了,两人自然失了自己的位置,只能束手恭立一旁。
朱元璋:“怎么没事不能来找你了”
朱棣:“自然不是……”
老爹没事找找儿子很正常,但洪武大帝忙着呢!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逛花园找儿子
朱元璋还真不是来找朱棣的。
他是来找姚广孝的。
“你就是道衍”
“正是小僧。”姚广孝深深俯首。当此之时,很难有人能在朱元璋面前挺直腰杆。
“后世之辈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五边形战士。”后一句有点拗口,但朱元璋完美的将其复述出来了,“咱可有些不服气,便来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才的!”
说罢,朱元璋让太监把东西放到石桌上。
那桌上的棋盘、茶具、自是被收起来了。
而后,太监捧着个雕花紫檀木盒子过来,盒子打开,里头装着一个长卷轴,再将卷轴取出,于桌面小心展开,赫然是那张曾在光幕上出现过的详细地图!
“这地图已绘制完了”朱棣双眸大亮,直接伸出手去。
啪。手被老朱打掉了。
朱元璋对姚广孝说:“和尚过来,看看这张地图。”
老朱所谓的“看”,自然不只是看,想必是考校之意。姚广孝知道生死在此一线,遂上前,认认真真看着地图。
须臾之后,当姚广孝再次抬起头来时,他沉着如故:
“小僧不知兵,因此关于地图疆域的缺失变化,陛下与王爷心中自有成算,小僧便不班门弄斧了。小僧只想说一点,黄河改道。”
“昔日杜充决堤,乃是妄想黄河之水挡住北方铁骑,敌未损,而百姓淹死者二十余万,无家可归者更不知其数。
从此,黄河由北流故道改为夺淮入海,遗祸百年。
黄河势大,而淮河势弱,逼黄迫淮,只会使黄河之淤堵塞淮河,时间日久,淮河两岸地势随着淤泥沉淀,日益加高,水之东流,日渐艰难。
小僧斗胆妄言,图上黄河之所以复归北流,便是有朝一日,淮河不堪重负,大堤因此决口,河水倒灌,直冲彼时地势更低的北方而去,由此,其神龙之尾摆过半个华北,复现当年北宋赤地千里之惨状。
此图,便是在劝诫陛下,早下改道北流之决心啊。”
一席话听完,朱元璋勃然变色:
“妖僧好胆!你忘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姚广孝却不慌不忙,甚至懒怠于反驳这谁都知道怎么回事的民谣:“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在小僧看来,陛下如今得了此图,便不似贾鲁盲人摸象,譬如这兰考一带,图已指出,它是变更之所,派擅长水利之人,去实地考察,想来会有所收获。
古来治水,一是为了防灾,而是为了水利之便,水利可交通,又可使五谷丰登。
图上的京杭大运河,显然是殿下未来定都北京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此,清淤大运河已成定举。
而小僧又听殿下言及小冰河期,想来是指如今气温较寻常更冷。小僧不才,并不知晓这天冷会带来什么,但浅显而想,冷则草木难生,谷物难熟。北方之游骑难以过冬,便来劫掠,南方粮食难储,则天灾难抗。兴修水利,促使良田变多,百姓有饭可吃,有衣可穿,也是必然之道。
故此,黄河修不修,何时修,怎么修,可以从长计议。但以修黄河为由,笼络天下水利之才,已是迫在眉睫之事,须知,厚积方能薄发,水利一事,到底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朱元璋听着听着,怒气倒是平了。
说得简单,说得清楚,时间也拿捏得好!
若每个大臣,都能学会这么简单的奏事,咱也不至于天天干到这么晚!
虽然每次有事就问‘计将安出’着实可笑,但留在身旁参赞一二,倒是无妨。
颇为满意的朱元璋,正要施展他的大“拿来吧你”之术,突然看见姚广孝的脑袋。那光溜溜的脑袋,叫月光一照,着实噌亮醒目。
老朱心头一腻。
果然还是个不务祖风的秃驴!
他站起来,挥挥手。
太监立刻把那张宝贝的地图重新装入紫檀木盒。地图拿走了,刚刚被收起来的棋盘和茶具,当然也被太监们原封不动,如数放回。
朱元璋本来都要走了,看见摆上桌子的东西,便立时想起自己过来时候看见的那幕:
老四慢悠悠喝茶,闲情逸致下来,时不时说说笑笑,时不时针砭江山,日子过得可真快活啊!
这样一想,素日来批阅奏折到疼痛的手腕,便越发疼痛了起来。
于是,老朱的脸色复又阴下来,没再管姚广孝,倒把朱棣拎走了。
朱棣:“”
不是说并非过来找我吗
然而他也只能跟着朱元璋一起走,这一走,便走到了朱元璋办政务的宫殿。
殿内,烛火还亮着,御案上放着摊开了还没有批完的奏折,殿内还有两位中书舍人,一位是夏原吉,一位是蹇义,这两人都是朱元璋颇为喜爱的臣子。
“陛下,燕王。”两位中书舍人向朱元璋和朱棣行礼。
“行了,你们继续。老四,至于你,”朱元璋轻描淡写吩咐道,“去御案那边,剩下的折子你看。”
此言一出,便是一声惊雷,劈在这殿宇之中。
不止夏原吉和蹇义,连被拎过来的朱棣,也愣在当场。
靖难之役,朱棣为什么一定要等朱允炆废了好几个叔叔之后再反无非是与朱允炆挣个名分大义。名分是什么是个有了不一定行,没有却一定不行的东西。
当年朱元璋草创大明,不多久便给朱标给其余孩子举行册封太子与藩王的仪式。
朱棣被册封燕王时,年仅十一岁。
现在回想过去,事情已有些朦胧了,当年的仪式,也因为这种记忆上的模糊而越发的简陋好笑起来。但再好笑的仪式,也定了上下,区分尊卑。
从此,诸皇子,便得向太子行礼。
太子,也终究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君上——直到太子先皇帝一步,躺进棺材之中。
朱棣看着朱元璋。
如今,他的父亲,他的君主,就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夜里,普普通通地将属于太子的权利,放到他的手上。
是在试探吗
就算是试探,朱棣的心,也怦然而动。
生时无上权力,谁不心动
死后名传千载,谁能抗拒
“父皇,”朱棣振奋,“我便按照自己的意见批阅了。”
朱元璋额头青筋一跳:果然是半点谦让也没有的龟儿!要是太子还在,哼哼,就让太子替咱提棍子教训他!
不过这不是太子不在嘛!
老朱权衡片刻,觉得自己既然找老四过来代班,便是熬不住夜,因此实在不值得在这深夜,再为老四耗费力气,明日朝堂之上,且还有得争呢。于是,虎着脸点完头后,便自去了殿内的小榻上歇着。
闭眼之前,老朱叮嘱一句:“替咱给沐英写封信!把那事儿跟沐英说说,让他放宽心,好好将养着,说太子好着呢,自己在地府乐不思蜀便罢,还找来那些刻薄后辈,一个个不是骂咱就是看咱笑话,真是不孝!”
朱棣答应一声,随手铺开张纸,便按照老朱的意思,书写起来。
什么叫做太子在地府乐不思蜀
什么叫做太子找来刻薄后辈嘲讽陛下
难道太子还能诈……
夜,很黑;风,很冷。
烛花哔剥一声,如炸在心头。
两位中书舍人被连惊带吓,一时木然。呈现于朱棣眼中,倒成了宠辱不惊,安然自守的名臣风范。
如是,朱棣批阅奏章,两位中书舍人处理事物,时间不觉流动。
忽地,殿中传来鼾声。
“呼噜!”
“呼噜——”
“呼——噜——”
“呼!……噜!”
朱棣搁笔,叫来太监:“将父皇……”
才低声说了这么两个字,榻上便冷不丁传来朱元璋的声音。
“老四啊。”
别说殿中的中书舍人了,朱棣也被老爹狠狠吓了下。
“……父皇”
“那些要断案的折子你别动,留给咱。”朱元璋说。
“……父皇,您还醒着”朱棣迟疑问。
“哼。”
朱元璋这声冷哼里,藏着多少嘲讽之意,就交由朱棣自己慢慢品味吧!
于是,当榻上的朱元璋翻个身,安静的殿宇里再次响起呼噜之声时,殿中众人再不敢妄动,反倒越发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怠慢起来。
朱棣初时还有些谨慎,但到了后来,他批阅奏章的速度不能避免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娴熟,心情也随之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写意。
他想,也许这一次,他不用兵行险着,不用篡权夺位,而只需要谨守本分、侍奉父皇,早晚能够名正言顺地将皇位从父皇的手中接过。
他不再会被叫做成祖。
他是太宗!
嗯……首先,定个小目标,当上太子。
朱棣勤勤恳恳的批阅之中,一夜终于过去。此夜之后,朝堂上的纷争隐动姑且不说,还留在皇宫中的皇子们没啥事干,整天便翘首以盼光幕继续出现。
然而。
他们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灵堂依然毫无动静。
老朱:“!”
皇子们:“!”
当朱家人再次齐聚灵堂,望着灵堂之中太子朱标那张祥和且似乎带点红润的面孔,他们陷入深深的思考。
终于,朱权在凝重的气氛之中,怯怯出声:
“那个,后辈不会再也不出现了吧”
“不至如此。”朱柏眉头深锁,“此事应是太子大哥引来的,我们未动大哥棺椁,怎会毫无征兆、引发如此变动”
“我感觉,那视频——”朱棡学着后辈的用语,“并没有说完,后面一定还有许多。确实不应当半途消失。”
“没错,没错,”朱橚连连点头,“我哥的靖难都没说完,我都还没有看他登上皇位,后辈怎么能直接消失呢”
他们互相望望,又将光幕出现之后的所有事情回想一遍。
突地,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件事情,于是,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朱元璋身上。
朱元璋:“”
看咱干嘛!
还是作为二儿子的朱樉比较憋不住话,埋怨老朱:“前面两次,我们都给烧了东西,所以光幕便顺利出现。而这次,您没烧,光幕便不出现。定是父皇您太过小气所致。您说咱们家富有四海,这后辈给我们说了那么多,没点功劳,也有苦劳,如此一毛不拔,徒惹人笑话,也不怪那后辈撂挑子了!”
老朱:“……”
可恶,除了那些刻薄后辈怪咱,连自家儿子,胆子也肥了,也敢怪咱了!
咱和夫人将你们拉扯大,还给你们留了这么丰厚的家产,咱容易吗!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谁家的家底,漫手撒钱撑得住张口小气,闭口抠门,秦王,你可真是孝顺啊秦王!
然而,看着如今没有半点动静的灵堂。
老朱气愤之余,到底慌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