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子婴到达金陵城时,便深深的被它迷住了,毋庸置疑,这是一座繁华富饶的大城,而他刚到就受到了令他惶恐又飘乎然的热情招待。
现在他坐在桃李苑的一处溪水旁,金经素琴,曲水流觞。对面就是闻名天下的苦崖大师,一阵琴声悠扬,许久不见的魏二郎从竹林小道走出。
日光下,魏二郎言笑晏晏,宽袍大袖,自带林间之风,看上一眼顿觉清爽。
乌子婴连忙站了起来。
“文琪,好久不见。”魏二郎笑着和乌子婴打招呼,眉间一点朱砂痣,风流倜然,更让乌子婴觉得美玉在侧。
乌子婴,字文琪,他长揖请罪道:“伯彦,我从金陵太守那得知我已来晚一步,未赶上魏公与诸公议事,心下十分愧然,还望伯彦转告魏公一声,请魏公勿怪小辈行事拖沓,实在是家父病重,不得已在岱州多逗留了几日。”
“文琪说的哪里话,你父病重,阿爹也是知道的,不过迟来一晚,碍不着什么事。”魏慈心把住乌子婴的手,道:“阿爹定不会怪你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
“如此甚好。”乌子婴松了口气,数日前,圣旨有令,命十三州牧共同讨伐叛逆之臣,周幽州,他父自然也在这十三州牧里面。
“既然来了,就在金陵多住几天,你我也好长时间未见面了…”魏二郎继续说道。
“不可,不可。”乌子婴摆手道:“父亲病重,我岂能长时间逗留在外,等伐幽议事结束,我便要回到岱州的。”
魏二郎拉着文琪坐下,只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待阿爹回来,我引你去见他。”
乌子婴感激的对着魏二郎再拜了一次:“多谢伯彦。”他是真怕魏公会强留他,毕竟他自己的爹和周幽州的关系,说是彼邻也不为过。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魏二郎应也在长安生活过,两人很快熟络了起来。
乌子婴心底的戒备终于放下了。
因父亲之故,乌子婴以为自己这次肯定会吃挂落,甚至还特意延迟入金陵,无奈,随行的节度副使何满只能先行一步,自己随后再来。
这次入广陵,父亲将他心腹何将军送到他身边,还带了五百精兵护送他,乌子婴对父亲的不愤才稍微少了点,这年头,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儿子也不好当,长安那边催的紧,只要是节度使,他们各自的家眷都会象征性的送往长安为质,有点甚至是举族迁入长安。
乌子婴也不例外,甚至他和已经死去的高芝还见过几面,是泛泛之交,太学一共就那么大,这些质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各自就熟悉了。
魏二郎在长安也是闻名遐迩的人物,向来礼贤下士,与他那王兄性格完全不一样,故而他的人缘比他王兄好多了。
不过乌子婴也没想到,高芝回到河西才几月就死了!这也侧面说明了节度使儿子是高危职业。
说到这,乌子婴就不得不羡慕了幽州节度使的儿子,人家是幽州少主,周幽州的嫡长子,独生子!按理说,朝廷怎么样也要把这人给抓在手里不是,偏偏人家在自家的地盘活的好好的。
哪像他乌子婴,在长安那,过得心酸日子。
幸而,他乌子婴去年已经在长安娶亲生子了,现在留在长安的是他家眷,此次能回岱州,也是圣上下旨要他回家将他的旨意传递给他的父亲,周幽州公然起兵占领他州,乃不臣之举,十三州郡共同伐之!
和魏二郎交谈是轻松愉悦的,更遑论还有苦崖大师做陪,这在他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直到有了凉意,魏二郎让仆从取来上等的五石散。
两人俱用了一些,随后敞怀大笑。
离开长安那座牢笼,乌子婴很是高兴,甚至他一点也不想再去长安了,当年去长安时,父亲只道他要听话,勿要惹事,也勿要结党,但在长安,北郡质子受到的冷眼哪是父亲可以想象的。
他离家后,父亲母亲又有了数子,一家人天伦之乐,唯有他在长安孤苦伶仃。
乌子婴被勾起了伤心往事,对安慰他的魏二郎泪水涟涟,诉苦不迭。
魏二郎给乌子婴斟酒,两人碰杯,他见乌子婴伤心,脱口而出道:“不想回长安就不回,伯父病重,文琪你作为嫡长子,正好借此事留后,接替伯父家业才是。”
语毕又觉自己失言,叹了口气道:“文琪别怪我多话,你看,我是庶出,家业自是没我的份,你就不同了,既嫡又长,放在你眼前的大好机会如不抓住,恐怕会抱憾终身啊。”
乌子婴借着酒意,大着舌头说话:“可我在长安的妻儿幼子怎么办呢朝廷肯定不会让我带走的,难道要学父亲那样把亲生儿子就丢在一旁吗我才刚成家,舍不得啊!”
“此事简单,只要文琪你有决心,我必保证让你一家老小团圆。”魏二郎道。
乌子婴还是有些退缩,他父亲是病了没错,但只是偶感风寒罢了,他父健在,他如何越过阿父做岱州节度使呢。
五石散吃过以后,乌子婴只觉燥热,连喝了几杯酒,只作连连摇头状。
魏二郎顿时明白了,还是心有顾虑。
他顺势与乌子婴又喝了几杯,两人随后借着走步散热,香风迎面而来,竟是两位难得一见的美人,乌子婴面色通红,魏二郎倒是自若,只言乌兄车马劳顿辛苦了,乌子婴半推半就的被美人带进了侧院隔间。
魏二郎回到曲水流觞处,饮了一杯酒,他的五食散吃的不多,故而散完热就回来了。
魏延山走进来。
魏二郎一惊,连忙起身做揖:“儿见过父亲。”说罢,便将刚才与乌子婴发生的对话一一告诉。
“乌子婴生性软弱,魄力不足,父亲,看来他不愿掺和到这件事中。”魏二郎道。
“你这是没给他想要的。”魏延山坐在席上,魏二郎给父亲斟酒,跪坐一旁。
魏二郎不明。
“我看这乌子婴倒挺有自知之明的。”魏延山道:“就一句话,他如果当上了岱州节度使,他要如何守住这个位置”
“要知道,高芝被周绪弄死了也不过一年,他已看出你的拉拢之意,但要他下决心争取那个位置,你开出的价格还不够。”
“家中妻儿哪怕团聚,也不过是黄泉路上团圆罢了。”
“但你也不用担心乌子婴会倒像周绪那边。”魏延山吹着晚风,笼袖而坐,鬓发袍角轻扬,一派神仙风度:“岱州被幽州视为囊中之物,任由幽州骑兵纵横,恍若无主之地,乌子婴身为下一任岱州之主,能忍住这口气才是怪事。”
魏延山说完,看着浮光跃金的水面,过了一会才缓缓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魏二郎听着这一语双关的话,沉默不语。
是啊,周幽州对他们来说,同样是个劲敌。
俗话说,宰相必出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一个当世凶名远扬的猛将,杀人如麻的万人屠,谁能不惧,父亲的同盟嘴上叫唤的好听,但若真打起来,魏二郎毫不怀疑这是跪的最快的那一个。
说来也好笑,周蛮子喜欢喝清茶,前几年江南这边还遵循古法吃茶,随着这些年他崛起的越来越快,吃茶之风已然改了。
还出了不少清茶种类,虽然文人们美化了各种茶的出处,好像显得高大,不与俗人同流,但总归是变了些。
这种改变是悄无声息的,也是可怕的。
他们在改变着北方的口音衣服,而从北方而来的周蛮子同样也在改变着他们的习惯。
有些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是无形的,日积月累之下,这种改变才会明显起来。
魏二郎郑重询问道:“那父亲以为如何”
“你以为我逗留在长安那么长时间,就为了一个东都留守。”魏延山想到寿州,广陵,仍有心痛之意。
“乌巽之所以帮周绪是因为什么是他的马要从周绪那里拿。”魏延山说道:“若要乌家反倒向我们这边,就要拿出真正的诚意来。”
魏二郎思考了一下,终于明白了:“阿爹你是说凤翔。”
“凤翔岐阳专以养马,那地方的马不输北地战马,我可以给乌子婴一些,让他有回去的底气。”
“另外,再好好招待岱州来的节度副使,只要乌子婴和这个节度副使倒戈,我再手书一封辅以天使使臣一同劝说乌巽,应是差不多了。”魏延山说道最后,面色凝重:“不过这件事一定要快!”
“儿明白。”魏二郎点头道,忽又想起一事:“不过父亲,万一乌巽不同意怎么办”
“事到如今,乌巽可有公然表态,站在周绪那边”魏延山反问一句。
魏二郎一怔:“当然没有。”
“可我看,他对幽州挺忠诚的。”魏二郎不免心忧。
魏延山道:“他乌巽在朝廷那也是忠心耿耿。”
魏二郎再次怔住了,当今朝廷势微,但还是有不少节度使自发的为中央上贡,而岱州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对两方都忠诚的人。”魏延山淡淡问道:“你觉得他忠诚吗”
魏二郎默言。